《漠上彩云飞》临渊寂

8、同死

　　后来江念楚才知道，漠尊竟是浣汐人。那座曾经繁华无比被誉为“地上天宫”，后来却割地于辽成为人间炼狱的浣汐城。

　　难怪当她提到自己在浣汐发生的往事，漠尊会一眼看穿。

　　江念楚满怀歉意地笑笑，心里却不由得一阵苦涩。倘若自己生在浣汐，是否当年眼前惊世绝伦的少年也会像现在这样为她挡下那悲凄的命运？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现如今浣汐的百姓饱受欺压，少年的心情又怎会轻松。

　　两人相伴坐在高高的沙丘上，望着远处如银河流泻般四散的沙地，久久不语。

　　漠尊突然低头嗤笑了一声，转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像江念楚坦白。

　　“其实我就是漠尊，念楚姑娘。”

　　他此时没有戴兜帽，半长的墨发丝丝缕缕的被风吹拂在脸侧，更衬得他皮肤莹白，眸若星火。

　　江念楚怎会不知他这番打趣，只是在让自己的欺瞒不至于太过尴尬。

　　于是她顺应地表现出少许哑然，权当自己并不知晓此事。

　　正逢风沙倶静，明月天开，杳杳星河挥洒于天幕，宛若星光下推心置腹的二人。

　　“如此说来，王广阳手中可能还藏着一批要运往关外的军火？”

　　“我不能确定，只是当初在他里屋躲藏时无意间听到有人与他汇报。”江念楚努力回想自己所听到的内容。

　　“恐怕他当时看我已经形同死人，因此没有太多避讳。”

　　“王广阳生性贪婪，是个急功近利的人。他既然有自信放你进入这沙海，借此再暗中运送一批军火也不无可能。”

　　“总之，牧七已经去打探情况了。这样一大批军火在沙漠中并不容易储存，同时还需要大量人手看护，想必会很显眼。”

　　江念楚全然信任地点点头。面前之人的智计与品貌已是人间寥寥，但真正让她卸下心防的，则是他那颗黄沙也无法风蚀的赤子之心。

　　漠尊体贴地伸出手臂，任江念楚搀扶着缓缓走下高坡。

　　在漠尊动身前往沙之城后不久，营帐里突然收到一封密信。

　　安仔从镖上取下信纸展开，读完却脸色大变，急忙喊来郭大夫和其他营地里的几个高手，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彼时郭大夫正在江姑娘的营帐里诊脉，见他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两人皆是一惊。

　　在听他说明情况后，江念楚也顾不得许多，裹上一层裘袄便随二人一同前往主帐。

　　牧七将信纸摊开在桌面，上面赫然写着“欲救此人性命，请尊者与长平公主于晨时军帐相见”。

　　今夜除了漠尊和牧七，其余兄弟都驻守在营地。

　　那么出事的只能是牧七。

　　反倒是长平公主？众人深感诧异，不约而同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念楚。

　　倒是郭大夫反应极快，连忙躬身作揖行一大礼，“原是长平公主大驾，原谅我等礼数不周。”

　　江念楚赶忙扶起郭大夫，望着一干人满是震惊与不解的目光，心怀歉疚向大家简单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郭大夫、安公子，还有沙海义薄云天的兄弟们，是你们救了我的命。既是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所以以后还是称呼我念楚吧。”

　　她这几日伤口恢复得不错，脸色也渐渐转暖，再加上气质绝佳，虽是未着红妆却仍然清素如九秋之菊。

　　沙海众人大多生于底层，极少的也有五六年时间不曾与官府之人打过交道，一时间碰到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但眼下显然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牧七生死未卜，敌人约见头儿和念楚姑娘明日晨时相会。

　　但是漠尊此前已动身前往沙之城，按照之前的约定，众人需在平旦时出发赶往沙城与之会合。

　　但这一来二去的功夫，漠尊便不可能在晨时赶到敌营去营救牧七。

　　“可以让我先去牵制住王广阳。”众人讨论的热火朝天，一旁沉思的江念楚突然出声。

　　“这不行！”可她的提议刚出口便立马被驳回，说话的正是安仔。

　　即便她并非贵为公主，她也是一柔弱女子。再者头儿临行前还特意叮嘱他要照看好念楚姑娘，所以他安仔哪怕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她以身犯险。

　　“不如我们找一人先假扮头儿，再按照之前的计划，将王广阳等人引入沙之城？”

　　“王广阳生性多疑，只怕会先露了马脚。”放下往昔的种种，江念楚此时反倒可以清醒地点出王广阳其人的一些劣性。

　　“那便这样。”最后郭大夫从几人的七嘴八舌里选出了一个看似稳妥的法子。“安仔，你先快马前往沙之城向公子禀报此事，由他下达营救指令；倘若不能按时归来，就先选一人冒充一下头儿来尽量拖延时间。”

　　一旁的江念楚望着年轻气盛的沙海群众绞尽脑汁地思考办法，却始终不提半句让她涉险之事，心中涌过阵阵暖流。她将手中的狐裘带子攥得紧了松松了紧，最终目光深邃地抬头看向天上高悬的明月，一碧如洗的月光仿佛那出尘不染的少年。此刻，她的心里已有了计较。

　　随后只见安仔飞身上马，宛若霹雳弦惊般向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再说十里外的沙海此时却是黄沙漫空天一色，一涡未平千涡生。

　　在沙暴中心，却有一人不动如山般屹立于那沙丘至高点，长腿一蹬，却恍若闲庭信步般循着星矢仪所指，夜观天象。

　　今夜正是满月，他屏住呼吸去用心感受那脚底沉沙下的暗潮涌动。沙土翻滚着如蒸汽般四处飘散，漠尊等待着，直到不远处平坦的沙地慢慢向下凹陷，一个小小的沙漩映入眼帘。

　　漠尊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高坡上冷静地观察着流沙的走势，然后发现沙土源源不断地向漩涡中心涌动，由最初龙吸水般的迅猛到后来流逝的速度减缓。

　　终于，他取出一方浸湿的帕子，将口鼻紧紧捂住，然后纵身一跃，径直坠入无尽沙渊之中。

　　而安仔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时却正好瞅见这一幕，眼见漠尊的身体坠入沙渊，瞬时便被漩涡吞进去了大部分。

　　从安仔的角度，只能望见小半只白皙的手臂无力地随着流沙盘旋。

　　他登时目眦欲裂，来不及多想便从疾驰的骏马背上直直飞扑出去，终于在流沙将人完全吸进去前堪堪抓住了那只手的手腕。

　　“头儿！”安仔不顾一切地抓着那只手努力往上拽，漩涡的周围并没有任何着手点，安仔的的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隐隐有一同被卷入深渊的趋势。

　　但他不管，他只是拼尽全力将右手深深捣入沙地，左手依旧死死地拽住漠尊的手。

　　视觉冲击过大，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去寻死。

　　他只感觉漠尊的手在他手掌中小幅度的挣扎着，却下意识地握得更紧，全靠本能地苦苦支撑着自己逐渐被拉下漩涡的身子。

　　正当安仔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自己陪着漠尊一同葬在这沙海也算是死得其所时，那如笋指尖突然五指化爪风驰电掣地反制住他的手腕。

　　安仔先是一惊，继而欣喜若狂，却不等他再有更多情绪，那只手猛然发力将他往下一带，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顿时随着那股力跌入了流沙。

　　安仔甚至来不及喊出声，很快身体便湮没在前赴后继涌上来的流沙中。

　　如同不懂水的人仓皇失措地掉入海里，他下意识地想要闭气，细碎的沙石却不断地涌入他的鼻腔，让他有种濒死的错觉。

　　恍惚中，安仔感觉到那自始至终自己从未放开过的手缓缓顺着他的身体摸索过来，然后面上似乎突然覆了一物，那种不断被沙石顶入的窒息感顿时减轻不少。

　　安仔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两手紧紧裹挟着那堵住自己鼻息的手。

　　他本是有些功夫傍身的，若在往常闭息小半柱香的时间并不在话下。但事发突然，溺水所带来的恐惧几乎将他吞并。

　　虽然在漠尊递来堵住口鼻的手中寻到一丝慰籍，但整个人依旧是恍恍惚惚的，只能被动的跟随那只手的牵引，一同在沙流中心沉沦。

　　几阵天旋地转后，两人只觉身后有一股强大的推力袭来，接着身体便是一个腾空，然后再次直直的摔入黄沙中。

　　刚一接触到空气，安仔便咳的如同一个快要被肺痨折磨得病死过去的人。他拼命甩掉鼻子里耳朵里堵住的沙子，好半天才重获新生般大口汲取着氧气。

　　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后，他才揉揉沾满沙粒的眼睛，大脑开始运转，睁开眼向四周环顾。

　　“哟，醒了啊……”头顶突然传来幽幽的声音，吓得安仔连忙抬头。

　　却正看见漠尊嘴里咬着一颗发亮的珠子，正倒挂在头顶的石壁上。他一手扒住石壁，一手在上面细细地摸索。

　　“头儿！”安仔见到漠尊无恙后顿时喜笑颜开。

　　漠尊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从口中取出夜明珠，反手将他搁在正下方安仔毛绒绒的头顶。

　　不能怪他脾气不好，他现在胸口胳膊疼的要命，而这全拜那臭小子所赐。

　　他本来推算过时间，从跳入漩涡再被吸到这沙堡的密道口，他只需捂住口鼻屏息不过短短半壶茶时间。

　　怎晓得这小子半道突然横插一脚，硬要将他带上去。当时流沙中心的吸力已经很强了，漠尊只觉被两股力同时撕扯着上下不能。

　　他生于沙海，大多时候喜欢顺应自然的力量，很少有像这种全靠自身内力去硬抗外界的时候。更何况他尚在闭息，一口气顿时卡在胸口，闷的他胸腔一阵剧痛。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便索性拖了这小子一同下水，虽是怕他被呛好心地帮他堵住了口鼻，但心下已暗暗决定一等两人出来便先按着他狠揍一顿。

　　却不想被流沙冲出暗道后，意外迭生。由于先前安仔那一番折腾耽误了不少时间，本应过膝的流沙竟涨已漫过了腰部的位置。

　　若不能及时找到暗门的开关，随着黄沙不断没入，两人还是难逃窒息而死的命运。

　　于是在确认安仔无恙后，漠尊顶着胸口的钝痛开始在石壁上一阵摸索。

　　机阔并不在他记忆中的位置，想来是大量黄沙施加的压力，使机关轮更替到下一位置，导致锁芯与暗门石块发生了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