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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试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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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紧的东西不多,玉珂将一些零碎的物件收好带去了三清殿,还是决定向圣人通禀一番。
快要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按照圣人平日的习惯,此刻应当在大明宫与翰林学士们品评。
春日的阳光很明媚,玉珂这么想着,忍不住在御花园的小径上放慢了步子。
有小宫女在侍弄园中的花草,瞧见玉珂的身影后侍弄得更卖力了。
玉珂原只是想消磨些时间,只是忽而瞥见鹅卵石小径便那丛迎春花时,还是顿住了脚步:“这是谁在打理?”
立刻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被推了出来。
瘦瘦小小的,一身鹅黄的齐胸襦裙,头几乎埋到了胸口:“回司正,是奴、奴在打理。”
“这花丛都快将小径掩去一半,你平日就是这么做事的?”玉珂冷了声音,正想按照宫规发落时,忽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命运——
正应了生死只是他人手中一瞬。
于是,小宫女就听见原本冷肃的语调顿了片刻,再一开口,便有了不易察觉的温和:“丽妃娘娘最喜春日赏花,迎春的花期快到了,此刻不抓紧修剪,难不成要等长了花苞再修?”
小宫女点头如捣蒜,玉珂无奈道:“刘司苑是皇后娘娘点名赏赐过的人,你在她手下做事也算是个好去处,且珍重些吧。”
提起这些,玉珂不免又想起了远行的崔宫正,顿觉这一切索然无味。
“行了,去做事吧。”她不想听宫人的闲碎话,绕过劫后余生一般欣喜的小宫女,径自朝着大明宫走去。
宫门未开,玉珂老老实实在偏门附近等候。
日头渐渐扶正,从头顶往下照着,投出一个圆圆的黑影,玉珂又有些犯困了。
“玉珂?”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轻声唤道,玉珂的困意顿时消失无踪。
她抬起头,就见身前立了个人影,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如松如竹。
玉珂有些惊讶:“江大人,您怎么这时候进宫了?”
江照年笑容里有些无奈:“玉珂,别打趣我了,不过是靠我父亲荫了一个太常寺协律郎,怎配得上你一声大人。”
“江大人莫要自谦。”玉珂摇了摇头,“当初若不是你生病未能参加科举,去年殿试的状元郎还不知要落在谁的手里呢!”
江照年挂着不变的笑容,终究没有再反驳。
“今日圣人竟然不曾同翰林学士们谈诗?”玉珂看着江照年舒缓的笑意,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忍不住打听,“大人向来得圣人看重,可是特意召见?”
江照年听着,春山一般的眉稍稍蹙了起来,像是在斟酌言辞:“是……太常寺出了点事,我特意进宫禀告。”
玉珂想到太常寺在圣人眼中超脱的地位,也紧张起来,正想打听,却见江照年朝着她摇了摇头。
杨内侍尖利爽快的嗓音即刻便到了:“玉司正,真是不巧,太子殿下进宫有要事禀告,圣人怕是不得空。”
玉珂回身先行了一礼:“多谢杨总管告知,还望总管代我向圣人禀告一声,国师大人已命奴搬去三清殿伺候,奴在此谢过了。”
杨内侍满脸笑容:“玉司正不必客气。”
待杨内侍的身影没入大明宫墙,江照年朝着玉珂比了个手势,两人移步去了御花园一角的凉亭。
那地方相对偏僻,且四周视野广阔,是他们从前交谈的老去处。
玉珂垂着头,稍稍落后了一步。
身前那人的步伐不疾不徐,官帽端端正正,长衫垂在小腿,晃动的幅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玉珂看着,就笑了起来——
十几年过去,江照年还是那个以身践行克己复礼的端方君子。
这一点,她看见江照年的第一眼便知晓了。
那时候她因为识文断字,又性格沉静,被掖廷的姑姑挑去了内文学馆修习,而内文学馆的师傅,正是江照年任翰林学士的父亲。
玉珂是内文学馆最年幼的孩子,得了江翰林不少照顾,每逢初一十五,江夫人会做江南糕点,让江照年送进宫中。
玉珂性子安静,读书又有天赋,江翰林便留了她多多讲解课上未曾讲述的经史之学,偶尔江照年带的糕点多了,她也能分到一块。
后来江翰林得了圣人赏识,一步步做到了当朝太子少师,玉珂便便只能在宴会上远远瞧上一眼。
好在同江照年见面的时候并不算少,玉珂也能听一听江府如今极好的光景,且若是得了好书,江照年还会寻了借口为她送进来。
想到这里,她上前两步道:“江大人,上次的《汉晋春秋》奴还没有看完,可否晚一些归还?”
江照年的步子顿了顿:“自然可以。”
两人便立在了凉亭的廊柱边,玉珂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江照年有些急切地问道:“方才我听你说你搬去了三清殿,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崔宫正走之前你并不常同杨内侍有来往,怎么如今这般熟稔?”
玉珂知道迟早会有这一问。
前段时间江照年被授了官,便不再同往常一般进宫做三皇子伴读,一直忙着太常寺开春的郊祀。
她干脆道:“崔姑姑走了,奴自然得寻一些法子,好叫自己不被扔上那条老路。”
“你撒谎。”江照年垂了眼睛,看她捻着袖口的两根指头,“你每次说谎手都会拽东西。”
玉珂不说话。
于是江照年软了语气:“我不问了,那你为什么会去三清殿?”
“圣人说新来的国师挑剔,让我去贴身侍候。”玉珂闷闷道,“我这几日睡得不好,白日打瞌睡叫国师抓住了,让我搬去三清殿。”
江照年虽未完全弄清其中的原委,但听见玉珂不再自称奴,也就熄了追根问底的心思,只叮嘱道:“那位国师不是好相与的,但想来不会太过为难你,你小心保持距离便是。”
玉珂心里有些发酸。
崔姑姑走了,沉鸢也走了,现如今能说得上话的只剩江照年一个,可她唯一瞒着那些过往的人,便是江照年。
她佯装轻松:“你既如此说,我便不担忧了。”
江照年一直盯着她,自然也没忽略她眼底的那缕哀伤,只是现下不便多问,圣人说会派人一同处理太常寺的事,也不知是谁,总归要赶回去接待……
玉珂看出了他的犹豫,仰头看了看太阳:“天色不早了,你可有用膳?”
江照年摇了摇头,话还未出口,便听玉珂又道,“我还得回三清殿侍候国师用饭,书下次见面给你可好?”
“下次我去三清殿寻你,圣人既安排你去那处,你便不好总是出现在大明宫附近。”江照年补充道。
玉珂用力点了点头,规规矩矩朝他行礼:“江大人,奴先行告退。”
江照年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负在身后的手攥得越来越紧,面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温润。
玉珂同江照年说了会儿话,原本低落的心情已经恢复了七八分。
三清殿还是那样僻静,玉珂轻手轻脚踏进角门,面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便见正院另一边的屋檐下站了个人。
白色的衣衫,发丝被一根银色发带束在脑后,腰间还别着一根紫色的玉笛。
玉珂有些惊奇,听闻国师被圣人捡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身破烂衣衫,这玉笛又是何处来的?
许是听见了动静,那人转过了身,宽大的袖摆被因为这个动作扬起风的弧度,玉珂在垂下头之前,倏而对上了那对似笑非笑的凤眼。
问候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便先叫了一声:“玉珂?”
声音冷沉,没有了晨间那股清澈,玉珂把这归结为他没了睡意彻底清醒的结果,并在潜意识里认为国师大人此刻并不开心。
她身子弯得更低:“禀大人,奴方才去向圣人请示,故而来得晚了一些。”
“这样啊。”萧疏应得有些懒散敷衍,一步步走下石阶,最终落在了那抹绯色人影的身侧,“玉珂不是回来侍候大人我用饭吗?可我已经用过午膳了,这该如何是好?”
玉珂后背的汗骤然冒了出来。
她之前离开的时候从未说过侍候用饭的话,只除了……和江照年在亭子里说的那一次。
这个国师怎么神出鬼没?明明自己和江照年都没看见四下有人,怎么国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又听见了多少?
玉珂努力压下心头的惶恐,迅速在脑子里拼凑了几个解决方法:直接认错,说不该不信任他,自己非要去向圣人回禀?
不,不行。这样岂非在说圣人的不是?
那认一部分错,说不该和他人逗留,耽误大人用饭时间?
不,他若问起江照年的身份,自己又该怎么解释?
等等,他真的用过午膳吗?
若是从听见那句话开始算起,自己紧赶慢赶还抄了近道,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回到了三清殿,即使国师脚力了得,也不会回来超过半刻钟。
那就是在装模作样了。
玉珂松了一口气,与他虚与委蛇:“大人方才在院中站了许久,不知是否是在消食?”
萧疏有些意外,原以为这个宫女是个愣头青,不想脑子转的这样快。
果然,惠帝不会派一个傻子来三清殿,恐怕那幅呆呆的样子,甚至是院中站着打瞌睡,都是她的伪装。
自己才是那个上当的傻子,还连人带窝一起端来了这里。
他挑了挑眉:“若是消食,你当如何,若非消食,你又当如何?”
玉珂稍稍抬了点眉,朝向三清殿的一角:“此殿备有小厨房,若大人消食完毕,奴可为大人做些江南糕点品用;若大人非消食,奴可伺候大人午睡。”
萧疏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一间近乎落灰的小厨房,他有些怀疑:“等你先收拾小厨房再做糕点,是想饿死大人我吗?”
玉珂不卑不亢:“奴蠢笨,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萧疏发觉这个宫女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
早上的时候,甚至方才,都还是战战兢兢的,此刻竟浑不怕了。
他想起方才听见的男声:“……那位国师不是好相与的,但想来不会太过为难你……”
不过是瞧着那地方清净,又有晚谢的梅花,在那片地上多躺了一会儿,便抓住了自己的贴身小宫女与外男私会。
虽然话不好听,多少也算实情,而且看样子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些顾念,未曾和小宫女挑明。
只是不知,这小宫女的相好是惠帝身边的哪一个侍卫,她竟如此信任。
罢了,真是没意思。
“大人我真用过膳了,同圣人一起用的。”萧疏兴致缺缺地往台阶上踏,“我要午睡了,来给大人宽衣吧?”
玉珂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松开,便听见了令人惊讶的下文:“大人是说、宽?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