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总想拐我私奔》坠山海

1、试探（一）

　　过了正月之后，日子一天天长起来。

　　玉珂躺在榻上神游了一整夜，余光瞥见窗外渐渐变淡的天色，想到今日须得照常上值，摸索着起了床。

　　夜里难眠是自前几日的宫宴开始的，那晚，年逾四旬、对她而言亦师亦母的崔宫正被圣人瞧中，赐给了一个即将致仕的老言官做了续弦。

　　玉珂独自去给崔宫正送行时才知道，老言官一家不日就会离京，届时，她与崔宫正再无相见的可能。

　　“旁人都说你严谨，可终是锐气有余，小小年纪做到七品司正，明里暗里的那些打听我都替你掩了去，今后没有我，你万万不可拔尖出头，可要记得！”

　　崔宫正的话犹在耳畔，玉珂对着镜子，将及腰的青丝利落挽成百合髻，簪上了前日圣人赏赐的垂珠步摇。

　　她没有听崔宫正的话。

　　自幼年从家中走失，惊吓过度失了记忆开始，崔宫正的身畔就成了她唯一的栖息之地。

　　在宫里这许多年，她曾无数次梦到一场冲天的大火，还有一双拥着自己奔跑的手臂，有些瘦弱，混合着草药和鲜血的气息。

　　她的家在哪里？

　　除了寻找真相，她早已别无所求。

　　穿戴整齐后，玉珂对着铜镜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向来瓷白的脸色有些黯淡，连带着黑白分明的眼里也多了几缕血丝，没有了平日沉静的水光。

　　犹豫了一会儿，她从妆奁中取出一盒胭脂，轻染在颊侧，重新看向镜中的女子，到底是年轻，稍微装点一番便又神采奕奕了。

　　沉默片刻，玉珂如往常一般压了压唇角，整张脸便严肃起来，让人只能瞧见眉宇间的端谨，忽略了她正值花朵一样的年纪。

　　推开房门，天边已经泛起淡淡的鱼肚白，而这十四年里，玉珂从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朝阳。

　　有时是事情太多太杂，注意到的时候日光已经大盛，有时是层叠的宫墙太高，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隔了院墙，一些杂役的宫人已经开始日常的差事，发出些轻微的响动。

　　玉珂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这才注意到树下站了一个人。

　　“玉司正这两日风头无两，可是真入了圣人的眼？”

　　玉珂的深呼吸骤然顿住，看向那个不知站了多久的紫衣女子，不自觉冷了声音：“有事？”

　　紫衣女子闻言勾了唇，连着整张脸都明媚起来：“你这里清净，我来躲一躲，毕竟都是教坊司出来的，独我被瞧中去侍奉太子，我不愿听那些话。”

　　“沉鸢，我不明白。去东宫和留在教坊司，有很大的区别吗？”

　　沉鸢脸上的明媚淡了下去：“怎么会没有区别，如今我是教坊司第一舞姬，再过几年呢，会有谁记得？若在东宫，总能搏一搏。”

　　看见玉珂渐渐变冷的脸色，沉鸢复又笑开，伸手摸了摸玉珂的脸：“你居然会用胭脂，真是稀奇。”

　　玉珂有点烦躁，她明白沉鸢只是想转移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幼时相识于掖廷，她是来历不明的孤儿，沉鸢却是高门获罪的贵女，在狭窄的大通铺上，沉鸢显得格外易碎。

　　教坊司来的时候，沉鸢一眼就被选中了，那是她们对月长谈之后，第一次分离。

　　如今的第二次更彻底，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微凉的手指在眉梢一触即分，沉鸢收回手，拢了拢肩上的披帛：“你呢，要在宫里熬成老妇，再被随意赐给那些老头子吗？”

　　玉珂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颔首道：“今后的事，我并未想过许多。”

　　“你最好还是想一想。”沉鸢冷不丁说了一句，将一个小令牌塞到玉珂手中，“这是崔宫正留给你的，她说若是你老老实实，这些人脉便送与我，若是你执意要做那些事，这些东西你总用得上。”

　　玉珂愣了愣，令牌的尖端戳在掌心，是一种陌生的硬度。

　　她正想说话，沉鸢却推了她两下：“天快亮了，你想必有许多事，快去忙吧。”

　　顺着那股劲儿走了几步，她才找回双腿的行动力。

　　“玉珂！”

　　玉珂猛然回头，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等这一声呼唤。

　　院子里那株梅树上的花早就枯萎掉落，如今连嫩芽也不明显，徒留几枝光秃秃的树杈。

　　沉鸢立在树下，对着玉珂指了指腰间的荷包，又笑了笑。

　　玉珂愣了愣，那是她去年入夏，刚升为司正的时候，托宫外采买给沉鸢挑的最时兴的花色。

　　已经有些旧了，悬在沉鸢那身上好水云缎制成的衣衫上，有些格格不入。

　　她看了一眼，钝钝地点了点头，扯出一个笑容。

　　“玉司正，您可算来了，圣人正头疼呢！”杨内侍眼尖地看见了门外路过的玉珂，人还未至，带笑的语调便扑了上来。

　　玉珂依旧行了礼才问道：“不知奴可否帮得上忙？只手边还有些事……”

　　话音未落，杨内侍便接了话：“正是在等玉司正，那些事放一放罢，玉司正请这边请。”

　　出了太极殿门，一路往北，沿路愈发冷清。

　　“杨总管，这是要去三清殿？”见杨内侍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玉珂不得不努力打听。

　　杨内侍这才解释起来：“正是，这一遭是为了过年进宫那位国师。如今不到半月，伺候的宫人换了好几批，说是那位都瞧不上，圣人想着玉司正是最严谨细心的，这才派奴才早早等着您。”

　　玉珂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的脑子“嗡”一声吵嚷起来。

　　好容易在御前混了个脸熟，怎么这劳什子国师一来……还不如老老实实从司正往上爬！

　　她强打起精神，好在面上向来端肃，杨内侍并没看出什么不妥。

　　“杨总管，听闻这位国师十分年轻，待人也很清冷，奴蠢笨说不好话，因而十分担心……”

　　杨内侍慌忙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圣人说国师不是个多话的，想来正要玉司正这般内敛谦和的人才合适！”

　　话说到这里，玉珂明白，这一切已经不可逆转。

　　“三清殿有不少宫人，只贴身伺候一事，圣人说须得玉司正。”杨内侍朝玉珂使了个眼色，可昏昏沉沉的玉珂面上看着正常，实际完全没有接收到暗示。

　　杨内侍跑完这一趟，深觉已经安顿完毕，朝玉珂行了个礼：“玉司正既在此处当值，圣人那处自会另调宫人，玉司正只需隔些日子向圣人汇报即可。”

　　二人寒暄一番后，杨内侍一身轻松地离开了。

　　玉珂看着眼前这一处偏僻的大殿，蓦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朝得意，转眼就被贬入道观的妃子。

　　总归还是为圣人做事！

　　她整理了心情，逆着渐渐攀升的日头，推开了三清殿的角门。

　　那一瞬间，她回忆起偶然听到的那些宫人私下的议论。

　　“国师生得真好看，不知和太子殿下相比如何……”

　　“太子殿下也好看，只是平日温文尔雅，连斥责宫人的事也是没有的，国师不一样，国师虽然整日都是笑模样，但总觉得他像仙人，让人生不起亲近的念头。”

　　“听说国师是圣人是在郊祀的地方捡回来的，进宫的时候穿着一身破烂衣裳，能有多好看？我不信，定是你们说来唬人的。”

　　“是真的！我那日去传信见到国师了，他的眼睛是凤眼，又大又圆，只轻飘飘瞥了我一眼，吓得我后背一身汗……”

　　玉珂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高不可攀的年轻道士形象，事实上，她只在前几年的祭天仪式上见过道士，留了长长的白胡子，清瘦清瘦的。

　　左不过是侍候人，既然性子冷清又是笑模样，合该更好侍候才是。

　　这么想着，她在院子里张望起来。

　　整个宫殿安安静静，连洒扫的小丫鬟也瞧不见一个。

　　玉珂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有晨光折射进门，照在她的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长久紧绷的精神舒缓下来，不知是为着和沉鸢好好说了再见，还是不用再在圣人眼前提心吊胆。

　　待步摇的珠穗落到了脸颊上，玉珂才猛然惊醒，她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打起了瞌睡！

　　她立刻恢复平静，做出一副静静等待的样子，暗暗扫视了一下四周，依旧无人出没，这才松了一口气。

　　又站了一会儿，殿内开始有细微的声音传来，玉珂犹豫一番，绕过正殿，朝着发出声音的后院走去。

　　嶙峋的假山石堆叠着，从角落里钻出一片白色的衣衫。

　　玉珂眯了眼睛细细辨认着衣料，像是蜀地特供的蜀锦，面前之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奴尚宫局玉珂，拜见国师大人。”玉珂在假山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明知内侧的人瞧不见，还是恭恭敬敬蹲身行了大礼。

　　里面那人没有动作，连带着衣角也只静静躺在那里。

　　玉珂又道：“奴是圣人给大人重新择选的贴身宫女，在前院等了许久未有音讯，这才来了后院，贸然打扰，望大人恕罪。”

　　白色衣角终于被步伐牵动，寂静的院中传来一句回应。

　　“哦？贴身宫女？”

　　那声音平静地像是冬日凝固的冰河，偏生在晦暗的不动声色中，散出细微的清脆回音。

　　玉珂莫名有些自我怀疑，可想到杨内侍最后的叮嘱，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于是补充道：“正是，早前安排的宫人想来是不够稳妥，为了大人平日能舒心一些，圣人才指了奴前来。”

　　萧疏听见这许多的解释，只觉这宫女恐怕没弄清楚状况。

　　遣走那些宫人是为着清晨睡觉的时候能安静一些，而惠帝派谁来侍候，于他而言都能接受。

　　因为他的身边，是必须要有一个人的。

　　惠帝如此精明，没想到派来的小丫鬟却懵懵懂懂。

　　从前觉得是谁并不要紧，可看着眼前这个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宫女——

　　晨光打在她的脖颈，细嫩的绒毛被穿透出细碎的金黄。

　　萧疏吹了一下手上沾染的碎屑，突然觉得皇宫里的生活并不会无聊。

　　他的视线回到掌中还未成形的竹雕上，道：“瞧着还行，你先留下吧。”

　　玉珂应诺，缓慢起了身，垂珠步摇打在耳廓，分明是细微的声音，但此刻却显得有些聒噪，想到国师喜静，她立刻伸手按住了那几串珠链。

　　“玉，玉姑娘？”萧疏想要叫人时才发现，方才并没听清她的介绍，只好换了个叫法。

　　玉珂听见这管嗓音，吞吐之间的气息缠在这几个字上，耳畔竟生出些麻痒，她压了压眉梢，稍稍抬了点头。

　　果真是很清瘦分明的轮廓，那双大而圆的凤眼正看着自己，却没有宫人口中的清冷，只存了点没有睡醒的懵懂，甚至还带着湿润的水泽。

　　国师这是刚醒吗？

　　玉珂连忙收回目光，却瞥见那张宫人形容里整日笑模样的唇明明放松着，但唇角依旧是天然上扬的弧度。

　　原来国师的笑模样是天生的，还以为是性子好相处呢。

　　玉珂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庞，虽说无意间还透着不谙世事的娇憨，她依旧努力提起了精神。

　　“大人可唤奴玉珂，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萧疏“嗯”了一声，走回那块山石上坐下：“三清殿偏远，既是贴身服侍，你那些常用的物件，一并搬来此处吧。”

　　玉珂震惊地瞪大了眼，这是什么突然的决定？

　　唇瓣张开又合上，脑子有些空，还没想到如何回复，又听国师道：“玉珂为了赶来这里还得早起，若是日日如此，我的贴身宫女总不能一边服侍我一边打瞌睡。”

　　果然是猫相虎性！

　　想到方才打瞌睡的样子，玉珂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大人说的是，可宫人搬迁须得向李尚宫提前说明……”

　　“不碍事。”萧疏声音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我直接同圣人说好即可。”

　　看着那片岿然不动的衣角，玉珂垂了头告退：“奴先回去收拾物件，稍后向大人回禀。”

　　听着女子无奈服输的语气，萧疏手上的刻刀微顿，嘴角天然上翘的弧度好像变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