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 ...
-
6.11
从那天开始,医生就对我的语言系统展开了进攻。他从问我吃什么开始到我上床前是否刷牙,他都会问我无数次,直到我回答他为止。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开始问我。
“吃鱼吗?”
我摇头。
“可是鱼很有营养。”他看了一眼我。
我还是摇头。
“吃鱼比较健康.”
我摇头。
“里面有很多营养物质能促进大脑新陈代谢。”
我摇头。
“真的不吃吗!”
他快把我逼急了,我想摔筷子走人了。
“好吧。”
他终于闭嘴了。
然后开始挑起了青菜。
“我说了我不吃。”我告诉他。
“我知道你不吃,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真是愚蠢。
我还是没把午饭吃完。
快要放暑假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好像刚到医生家。
今年我就可以毕业了,我说的是小学。
如果没猜错,暑假结束我成绩还是第一。
全世界的小学题都是一样。
我开始和医生说话,我觉得他也没我想象那么蠢。
但我还是不跟别人说话。
说实话我跟同学没什么感情,把他们放在我面前我不一定能认出来是不是我同学。
医生一整个暑假都呆在家里。
带着金丝眼镜,坐在电脑前面,看一本很厚的外语教材的书。
我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看书,因为在家里只要他在我就离不开他的味道。
他身上的酒精味道淡了很多,洗衣液的味道压倒了酒精的味道,变得甜甜的,同时内心有一种自豪感。
我有时候会看书睡着,这时候他就把我抱起来放进卧室。他会坐在我床边看很久,因为每次我睡醒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床边的温度还在。
有一次,下大雪,他站在家里的落地窗边问我漂不漂亮。
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好漂亮的。
“漂亮。”我说,还给了他一个假笑。
他也还给了我一个假笑。
“傻逼。”他骂我。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
“地上凉。”他说,“冬天不行。”
指了指地面。
医生应该没多大,可惜他不知道我在学校是怎么连跳五级上的大学。
我十六岁就上了b市的大学。
他告诉我。
我一定比他早。我想。
我十五岁。
我十五岁那年高考真的考上了大学,不过志愿不是b市。
我想气气他。
高考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我在等医生回家。
结果深夜都没有回来。
我想去找他,跑的飞快那种。
我不会叫车,会坐公交。
但是公交车已经停运了。
凌晨一点半。
医生从来没有没回过家,这么晚。
要是加班也会给我打电话。
我心想着糟糕,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我下楼的时候还穿着毛球睡衣和棉拖鞋,我特别不喜欢,觉得我很小。
医生的家离医院很远,坐出租车要半个小时。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累的全身散架。
于是半路有个骑车回家的老奶奶问我去哪,要不要坐她的车,一个跑起路来叮当响的三轮车断电还要偶尔脚蹬。
我对她点头,她问我去哪。
我还是对陌生人没有防备之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因为我没有感情?
上一次大概是,这一次好像不是。
不是。
因为我很着急。
我很担心医生。
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为什么不要我。
到医院的时候我看见大楼的灯光忽明忽暗,像一只吃人的妖怪。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吵老婆婆鞠了一躬。这是医生教我的,对人要说谢谢,我经常对他说,但是没有对别人说过。
我按亮电梯的按键,他闪了一下,数字停在九。
我站在服务台问那个新入职的小护士,为什么是新入职,因为我以前没见过她。
我呆呆站在,她说医生早就下班了。
可他没回家,我嘟囔着。
“啊?你好,你说什么?”她很有礼貌,歪着头问我
。
没什么”我回答。
我隔了很远的一个位置上坐下。医生的办公室就在这附近。
我记得当时他把我抱起来的样子,他在笑,我好像也在笑。
转眼过去了三年了。
我感叹到。
他是时候不要我了。
我不想哭,没有意义。
我穿着鞋子走回了家,那鞋子被城里的污泥弄得乌漆麻黑,犹如我的脸。
我进门的时候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在我高考前,我看见抽屉里医生的德国签证和转院申请单。
我把他怎样拿出来的,又怎样放了回去。
那一晚在医生走后我整晚没有合眼。
医生在我枕边说“我不能永远圈着你,你在慢慢变好,也能和其他人正常交流了,是时候放你离开了。”最后他摸着我的手,留下了滚烫的一吻,然后悄悄把门合上离开。
我以为只是个梦,即使我知道自己整晚没睡。
他是个梦。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在看医生的动向。
“你去哪?”
“丢垃圾。”
“去哪?”
“上班。”
“你去哪了?”
“停车回来。”
“去哪了?”
“去老师那一趟。”
昨天晚上他打了电话,今天照常出门,我以为他还会像以往一样按时回家。
可是,他不见了。
从那天夜里开始他就不见了。
我无依无靠。
我要去上学,h城,离b很远,我远隔千里却连寻找他的机会都没有。
我坐在我卧室的门口,像当时他找不到我那样。
我脸上布满了泪痕,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竟然流泪了。
我感情不足,我发现了。
从小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没有感情。
父亲走的时候没有,在学校被同学撕扯的时候没有,他们把吃剩的剩饭扣在我身上,把脏东西抹在我身上,笑我,我都没有觉得难过。甚至是我被带走的那个雨天,我木然的盯着司机的后视镜的时候,只感到了些微波动,便不见踪影。
医生什么也做了,但什么也没做,我却觉得很难过,甚至流出了眼泪。
“我的前半生没他也是这样过的。”
我自己默默的说。
泪流尽了,我收拾了东西。
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不回来我可要走了。
医生走之前给了我一张卡,里面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每次用的时候都是有余额。
我在大学很简单,基本没人说话,一个人独来独往。
大学只有一个室友,叫卜知意,他长得白白净净的,比我大两岁,都是少年班的学生。
每次我没有课的时候他都会给我带晚饭即使我没有说过要他带。
他有时候会摸我的头,刚开始还是会敏感的躲开,后来也习惯了。
他会一个人跟我说话,即使我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喜欢男生,因为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哥哥来接他,他穿着篮球服,手里还转着篮球。
他们两个好像两个世界的人,我有时候在想。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贵气公子。
有天晚上下大雨,卜知意回来的时候外面没有亮灯,我看见两个人在外面接吻。
路灯灭了,但是他们的伞面反射着宿舍的灯光。
伞下两个人在一起,我看见卜知意勾着那个男孩的脖子,探着脚尖,寻求他的怜爱。
我对医生也偶尔会有这样的感情,他做饭的时候我很想吻他;他看书的时候我很想;他坐在我床上的时候我也很想。
我硬了。
最后他们没回宿舍,我知道。他们把伞打翻,然后男孩抱着卜知意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是肯定做了很刺激的事情。
因为他第二天是红着脸回的寝室。
我自己解决了自己的生理需求。
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去找医生。
我想先让他治好我。
我学着自己开口说话,有时候是卜知意,有时候是食堂阿姨,有时候是公交车师傅。
我会回应别人的基本需求,然后说谢谢或者没关系。
我在一天比一天进步。
我猜我的医生肯定想知道,他的患者的康复情况。
我开始孜孜不倦的给他打电话,即使对面是一阵忙音。
我开始查他给我的银行账户的流水,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五年后我从h大医学系毕业,进了h市一家市医院。
我做外科医生,不用担心说太多话,但是与人沟通基本没有问题。
我的共情力还是很差,但是我不会看到病人家属的哭泣而觉得是玩笑,不觉得医生在看小丑演戏,我觉得自然规律,新陈代谢,无可厚非。
我变得更加理性。
一个人的理性。
五年里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医生。
我觉得他总在我身旁。
从医院到家的路上,从喷泉的躺椅到学校的公园,从楼下的花园路到医院的走廊,我都能清楚的感受到医生的味道。
淡淡的飘着消毒水的淡香和洗衣液的味道。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坐在我家阳台上,双脚卡在阳台的栅栏里,光着脚两腿垂下。
然后自顾自地喝酒。
楼下送外卖的小哥第一个看到的我,然后吵我喊。“小弟弟,不要想不开,快点回去。”
我并不是视若无睹。
我对他做了个OK的手势然后继续喝酒。
然后他就离开了,叫了更多的人。
甚至还有红色衣服的消防员。
他们在楼下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 。
我自己享受着阳光的沐浴,甚至还想躺在阳台睡一觉,小时候我就是这样做的,不过身下是医生的衣服。
还有三年我就要去上学了,我迷糊的说。
医生只要你不愿意,我就把这张录取通知书斯掉。
我当时很想这样告诉他,并且在心里已经表演了无数次。
可是,我等不到医生的一句话,好还是不好。
我就像一个垃圾,反复的被丢弃捡起,丢弃捡起。
我是个废物,活着死了没有区别。
没有人爱你,没人记得住你。
彻头彻尾的废物。
“站起来。”
“这里不能。”
“做你想做的。”
“克服掉啊。”
“听话。”
“挺好的了。”
医生的话开始震我的耳膜,剧烈的痛感来袭。
有人打晕了我,把我抱了上来。
像小时候医生的胸膛一样。
我好想睁眼却漆黑一片。
医生看着我上学放学,他站在那棵树下,后面是他的车。
他一见我就笑。
我好痛苦,我想流泪。
我想有个人抱抱我。
“医生。”我喊着。
“我在。”有人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