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97、寒食 36

　　次日一早，狐毛便尾随之推进了山。虽说是暗中襄助，但狐毛并没有刻意隐匿声迹，按照之推往日的本事，一定早就发现他了。但之推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压根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

　　出乎狐毛的意料，之推并没有走太远，他们抵达的地方距离营地很近，站在此处，甚至能隐约听到营地里马匹刨地的声音。

　　之推也没有寻找猎物的意思，只见他随意找了棵树，就直接靠坐着睡了过去。

　　狐毛也找了棵树靠着，既能看见之推，又方便随时出手。他心想：“还是子余思虑周全，原来这猎物是要等的。看之推的样子，似乎还要等很久。若是贸然同行，免不了要交谈几句。那样很难不惊动‘田鼠’吧。”

　　断粮这么久，都是靠毅力撑着。狐毛这一歇下来，不过片刻工夫也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整天。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正是往日之推回营地的时辰。

　　狐毛睁眼的第一反应就是朝之推看去，运气不错，之推人还没有走。狐毛借着山风树影的遮挡，靠近了些。此刻，他与之推只隔着两棵树，之推若是动手，他片刻便能出手。

　　这一靠近，狐毛才察觉到不对。

　　之推正靠树站着，嘴里咬着一截儿树枝。他没有半分想要捕捉田鼠的样子，而是握着匕首，撩开了自己的袍子。

　　这架势……狐毛就是心思再粗，也看出之推这是在做什么了。他两步从树后跳出去，一把握住了之推的手腕。这一握，才察觉到之推瘦了很多。

　　这么些天大家都瘦了，但远没有之推瘦得这么厉害。狐毛手中的这一截儿手腕，比之推咬着的树枝粗不了多少，仿佛再多用一点儿力气就能将其折断。

　　好在狐毛本身也使不出再多力气了，他夺过之推手中的匕首，厉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之推第一时间放下了衣袍，但浓烈的血腥气还是直扑狐毛鼻端。狐毛不顾之推的挣扎，掀开了之推的下袍。

　　虽然早有预料，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让狐毛深觉心惊。之推的棉袍之下，下衣尚未来得及穿好，半褪在膝间。而之推的两条大腿上，正血迹斑斑的紧缠着几条寸余宽的布条。

　　狐毛气不打一出来，他盯着之推的双腿，质问：“这些天的‘田鼠肉’，就是这么来的，嗯？！”

　　之推实在是挣不开，吐出树枝，喘着粗气苦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饿死。”

　　“所以你就伤害自己？！”狐毛紧盯着之推面具后的双眼，简直要被这样疯狂的举动气笑了：“你这样能撑几天？！介之推，你是不是傻？！”

　　要是狐偃在场，估计要笑掉大牙。有生之年，居然能听到狐毛说别人傻。

　　之推却没有多余的力气与狐毛争辩，他靠着树喘气：“狐兄，还请替在下保密。总得让公子活下去。”

　　狐毛压着声线低吼：“那也不能这样？！”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之推低叹：“这方圆三十里地的大山我探遍了，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狐兄，现下这法子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能让大家活着。反正我皮糙肉厚的……”

　　狐毛直接打断了之推的说辞：“再皮糙肉厚也不是这么个剐法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残！实在不行，我们就杀马！”

　　自古以来，马都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尤其是在狄国这样的茫茫草原上，马就是人们的第二双腿。老马识途，能将迷失的人们带回熟悉的草场。年轻力壮的马甚至可以抵挡孤狼的袭击，关键时刻救主人性命。重耳他们一直没有动马，就是因为他们只靠着两条腿，很难走出这片草原。

　　有马在，就有希望。

　　如今狐毛被悲愤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提出了杀马的主意。之推却不能放任事情发展到那样的地步。

　　暗卫靠着树摇头，挣了挣手腕：“别说傻话了，没有马，公子还怎么去齐国。还请狐兄回避片刻，之推马上就好。”

　　“不行！”狐毛之前不知道便罢，如今亲眼看见了，绝不能再放任之推如此行事。这位心思简单的武人咬着牙：“若非要如此，让我来！”

　　这次，之推愣了片刻，然后释然笑了。他看着狐毛，深吸了两口气：“那就有劳狐兄了。来吧，我准备好了。”

　　“什么就来吧，我是说这次用我的肉！”狐毛放开之推，开始撩袍子，嘴里絮絮叨叨：“怎么着我也比你块儿大，大家还能多吃几天。”

　　这一会儿工夫，之推攒了些力气。此刻趁狐毛分神，一把抢过了匕首。身手高绝的暗卫几个起落拉开了与狐毛的距离，下手就是利落的一刀。

　　狐毛再顾不得脱衣服，匆忙追过去。之推将与前几日差不多大小的肉片放进狐毛掌中，喘着气给自己包扎：“时辰不早，狐兄先回去吧。”

　　狐毛捧着烫手的肉片，红了眼睛。这位向来心思粗的武人被同伴的鲜血刺激到说不出话，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警告之推：“说好了，下次让我来。”

　　之推面具之下的脸色苍白，眼睛却带着笑：“这种事儿，交给我就好。前路漫漫，公子需要你。”

　　狐毛红着眼：“公子也需要你。”

　　之推扎紧了布条，感觉不到疼似的，利落起身：“公子身边武士本就不多，不能一下子废掉两个。狐兄千万珍重自身。走吧，该回去了。”

　　狐毛嘴笨，一时之间找不到词句反驳。他一手捧着之推的血肉，一手忙去搀扶之推，笨嘴蠢舌的关心着同伴：“你慢点儿走，不然我背你吧。”

　　之推没有拒绝同伴的搀扶，他抹了一把颈后的冷汗，平复着气息再次告诫同伴：“依照公子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这肉的真正来历，怕是不会再吃半口。回去之后，还请狐兄千万保密，莫要让大家看出端倪。”

　　“嗯。”这些大道理狐毛自然清楚，之推既然已经做了牺牲，那就没有让这牺牲白费的道理。

　　这一晚，子余心沉的发现，除了之推，狐毛也没有再碰这肉汤半口。这肉，果然有问题。

　　借着喝药的机会，子余拉着狐毛问了今日捕猎的具体情况。狐毛在子余面前说不了假话，打着结巴说完了今日所见。

　　子余万没有想到真实情况居然如此令人心惊，他沉着声交代：“这件事不能再告诉其他人。”

　　“嗯。之推也是这么说。”狐毛皱着眉：“他那两条腿上已经没有好肉了，估计撑不了多久。”

　　子余闷咳两声，有了主意：“不能任他再伤害自己。这样，从明日开始，你最好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叔隗她们的外伤药还有一些，你盯着之推上药，让他尽快好起来。”

　　狐毛“嗯”了一声，问：“那食物怎么办，要不然我去……”

　　“谁都不许再去。”子余沉着声：“我有办法。记住，人才是最重要的。走到如今这步太不容易，每个人对公子而言都是最宝贵的。好好活着，大不了，开春之后我们先回狄国。”

　　次日一大早，小院诸人就被马儿的悲鸣声惊醒了。大家借着朦胧晨光，看到病重的子余浑身是血的跪倒在自己马儿身边。

　　子余的这匹马是他亲自养大的。那时候他们初到狄国，狄王打败廧咎如之后，送了许多宝马给他们。在众多身姿优雅、膘肥体壮的骏马之间，子余一眼就看中了这匹枣红色的小马驹。他喂给它最鲜嫩的春草、最甜美的野果、最清冽的河水。看着它从活泼好动的小马驹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宝驹。

　　这匹名叫“烈火”的宝驹陪着子余踏遍了狄国每一处肥沃的草场，带着他追逐过落日与长风，也带着他看过花海与林原。陪他离开狄国，跋涉千里，还带他逃出了狼群的追击。

　　如今，在这陌生的山头。子余亲手送走了他的“烈火”。

　　他舍不得它，更舍不得朝夕相伴的他们。

　　准备离开营地的之推停下了脚步，他心底“咯噔”一声，下意识看向重耳。

　　重耳与诸人一样，正震惊的看着子余。似乎是想不通向来思虑周全的子余，为何会做出如此杀鸡取卵的举动。

　　之推松了半口气，看来公子并不知道实情。紧接着，他看到狐毛仓皇跑向子余，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之推看向子余的目光变得悲悯沉重。

　　何必呢。明事理的人都知道，如今他们这样的处境，一匹宝马，远比他一个小小暗卫重要得多。子余公子不该做出这样昏聩的选择。

　　对于子余这样昏聩冲动的行为，重耳并没有苛责半句，甚至没有多问。他永远这样无条件的信任自己的同伴，他相信，子余一定有比“烈火”更为重要的理由。

　　山风凌冽，“烈火”的鲜血寸寸冰冻。这匹宝驹，用自己的生命，帮助小院诸人扛过了最难熬的日子。

　　春风拂过山巅的时候，小院诸人借着这股暖流，捕获了第一只逐风而至的野鹿。

　　至此，最艰难的时期终于结束。

　　诸人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重新收拾行囊，向着原定的目的地出发了。这一次，大家的目光中沉淀了久经风雪与烈火的坚毅。

　　无论多难，他们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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