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96、寒食 35

　　说来凑巧，黑泽奉新主人夷吾之命，来取公子重耳性命。

　　这一次，顾念旧情的刺客带走了重耳的一只鞋以及狐偃的冠。走之前，他再次提醒重耳尽快离开狄国。

　　小院诸人从黑泽口中得知，里克之死没那么简单。这位申生旧臣死在秦国，并不是传闻所言回国之后才被夷吾赐死。

　　夷吾作为成年公子归国，继任王位名正言顺，他还借着里克等人之死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招数可不是一般人能使出来的。

　　狐偃感慨：“真没想到，那夷吾以往的纨绔居然是假象。”

　　“我看着不像。”先轸正式追随重耳之前，也是晋国纨绔圈儿的一份子，他摸着下巴：“也许是在秦国遇到了什么人。”

　　贾佗沉声：“无论是什么人，能说服夷吾对自己的兄长下手，此人可不简单。总之，这狄国咱们是待不下去了，尽早启程吧。”

　　这离开狄国的准备诸人做过许多次，真到了启程的这一刻，仍是难免心绪复杂。

　　叔隗姐妹只能把诸人送到都城之外，她们是狄王牵制重耳等人的筹码，再远不合适。对外再如何演戏，作为同伴朝夕相处的情意也是真的。

　　连向来性子跳脱的季隗都红了眼，她把亲手制作的御马哨子送给重耳，嘱咐他一路平安。

　　季隗、叔隗福身行礼：“此去一别经年，万望诸位公子保重。”

　　小院诸人抬臂回礼：“珍重。”

　　这是诸人第一次行走在狄国冬季的原野上，茫茫雪原一眼望不到尽头。天地高远，寒风呼啸，有时候几天都遇不到一户牧民。

　　赶在狄人窝冬的冬季出发，也是迫不得已。若是拖到春季雪路解封，他们很可能被夷吾再次派来的刺客堵在路上。他们得借着这个漫长的季节，尽快前往下一个落脚地。

　　按照之前的商议，他们此行将借路卫国，直抵齐国。齐国距离晋国遥远，且兵强马壮，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一旦到了齐国，夷吾就算想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也没那么容易。

　　他们这次是轻装赶路，把大部分人马都留在了狄国，只套了两辆马车用来承载路上所需的物资，公子们都骑着马。按照这样的脚程，入春之前便可抵达卫国。

　　如此走了几日之后，重耳一行在雪原上遇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狼群。这群狼不远不近的辍在重耳等人身后，一跟就是好几日。

　　冬季的狼群很难打发，这群狼很明显把重耳等人当做了猎物。狐偃建议：“要么弃掉马车，快马甩掉狼群。要么就地扎营，赶在狼群进攻之前，主动构建防御。”

　　贾佗：“就地扎营吧。距离卫国还远，把物资丢掉太冒险。”

　　不说物资里带给卫国和齐国的礼物，就单论路上需要的吃用，在如今看来也是弥足珍贵。雪原广阔，大部分狄人都进了山，要想遇见一处可以补给修整的牧民难如登天。未到绝境，没人舍得丢掉物资。

　　赶在天黑之前，小院诸人简单搭了一方营地。两架马车与物资连绕起来做围墙，恰好围住供人休息的三顶营帐。狐毛在营地周边生了四五处篝火，一是开拓营地视野，二是震慑狼群。

　　几个会武的与亲兵一同巡夜，一眼看上去万无一失，但狐家兄弟知道，在狼群眼里，他们这样的防御根本不堪一击。

　　雪原上的狼群擅长团队作战，也很聪明。一旦选中目标，绝不轻易放弃。跟着他们的狼群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一旦发难，他们很难守得住。

　　如此过了三天，每天一入夜，营地周边便响起狼群嚎叫的呜咽声，这让人心底发毛的声音要持续一整夜，到日出之时才慢慢止歇。重耳、先轸几个不会武的虽然不用守夜，但也很难睡着。

　　第四日是个阴天，刚过晌午，就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这场雪铺天盖地，不一会儿就压灭了外围的篝火。

　　在这场晨昏不分的大雪中，狼群悄无声息的对营地发起了攻击。

　　先是马儿无缘由的挣扎嘶鸣，接着，便是执戟巡逻的兵士突然被咬断了脖子。眨眼之间，帐外的狐毛、魏犨、之推就带领着亲兵与狼群先遣队缠斗在了一起。

　　帐内的重耳等人背靠着背，手里都是各自趁手的武器。与前几晚彻夜的狼鸣不同，真正发起进攻时，狼群是沉默的。他们借着风雪的掩护悄然靠近，然后对自己看中的目标发起致命一击。

　　营帐内的重耳等人只能听到亲兵的痛呼挣扎，以及兵器刺入血肉的噗嗤声。不知过了多久，营帐的帘子突然被人挑开。

　　满脸鲜血的狐毛喘着粗气对诸人说：“准备好，狼群下一波的进攻我们很可能防不住。若有万一，你们上马先走！”

　　狼群的先遣队被狐毛等人尽数斩杀，代价就是近半数亲兵的牺牲和魏犨的负伤。

　　狐毛带领轻伤的亲兵用狼尸筑起新的围墙，这次的篝火以血肉为燃料，没那么容易被大雪浇灭。

　　营帐内，子余和贾佗等人为受伤的同伴简单包扎。他们带了叔隗姐妹亲手制的外伤奇药，然而药效再快，也快不过狼群新一轮的进攻。

　　这一次，狼群两两一组。第一头狼以身体为原料，为自己身后的同伴在篝火上架出了一座桥。狼群的进攻沉默而悲壮，踩着同伴脊背突入营地的狼群比先遣队更加凶狠。

　　手执兵器的人类哪里是这群尖牙利爪野兽的对手，没过多久，营帐就被狼群撕开了口子。这是重耳第一次与雪原上的凶兽近距离对视。

　　那是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如同狄国最珍贵的宝石，冰冷纯粹地没有一丝情感。

　　狐偃把手里的长戟往前一送，厉声道：“快走！”

　　这是一场真正的逃亡，很久之后，除了马背上的颠簸和风雪的刺骨之外，重耳再也忆不起别的。

　　与狼群的这一战，除了三五个亲兵和□□之马，他们什么都没能带出来。曾经胸怀天下的公子们，还未走出狄国，便挂了满身的彩，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不仅丢了大部分物资，还负了伤。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赶在狼群进攻之前，他们把重要的物资提前打包放在了马背上，其中就包含治疗外伤的奇药。

　　彻底摆脱狼群的追击之后，几人找了一处林子就地修整。林子里虽然不好骑马，但避风遮雪。他们如今没了营帐，一旦在雪原里停下，很可能冻死。

　　大家简单处理了伤口，有叔隗的药在，这些外伤不是问题。比较揪心的是，经过这一番折腾，子余病倒了。才到了林子里，子余就意识全无的倒了地，一探之下，诸人才发现子余烧得烫人，不知病了多久了。

　　子余这一倒，几人只能暂时停下来，先把人救醒再说。这一修整，才发现他们不仅缺药，连食物也所剩无多。按照最低消耗来推测，这些粮食最多只够支撑十日。

　　十日内，除非他们能就近找到窝冬的牧民，否则就需尽快抵达卫国。有了之前在宁山过冬的经历，他们都知道严冬季节的猎物是多么稀少，待在这里风险极大。

　　鉴于子余的身体状况，重耳选择分组进山寻找牧民。然而事情极不乐观，五日之后，他们依然一无所获。

　　子余人快烧糊涂了，紧抓着心底的最后一丝清明，哑着嗓子赶人：“你们快走，别管我。”

　　为了他一个人，把这群人都折在这里，实在是太亏。

　　重耳为了给大家省口粮，这几日吃的很少，如今他的双颊深深凹了进去，显得眼睛极大。他握着子余的双手，语气坚定：“放心，天无绝人之路。”

　　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十日之内肯定能抵达卫国，这种时候，大家在一起要比分开活下去的希望更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他们走不出狄国了，那也要死在一起。

　　重耳说“天无绝人之路”，那上天还就真的不好意思再绝大家的路。断了口粮没几日，之推就猎到了过冬的田鼠。这田鼠虽然肉不多，但每日煮上一锅汤，也够大家续命了。

　　诸人都饿得昏昏沉沉的，只有病中的子余格外敏感。他注意到之推从来不喝这肉汤。按照生物的本能，没有人能够在如此饥饿的情况下，连一口汤都不喝。

　　要么这肉有问题，要么，就是之推提前吃过了。不到万不得已，子余也不想怀疑同伴。无论如何，能在冰天雪地之中给他们带回一口汤，也是救命之恩。

　　相比对之推的怀疑，子余还是更担心这肉有问题，因为除了之推，没有其他人再见过所谓的“田鼠”。事关公子性命，谨慎一些总没错。

　　趁着狐毛来给他喂药，子余低声嘱咐：“明日你暗中跟着之推，帮帮他。”

　　狐毛纳闷：“为何要暗中跟着？我直接邀他同行不成吗？”

　　子余解释：“那‘田鼠’的捕获想必十分不易，不然之推也不能每次只带回那么一点儿。你直接与他同行，很容易惊走了那‘田鼠’。你就暗中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子余的话狐毛向来听得进去，他没有再问，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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