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87、寒食 26

　　狄国的冬季寒冷又漫长，尤其是对小院诸人而言。

　　大雪封山之后，与蒲地之间的通信彻底断绝，连贾佗也没有办法获取更多消息。

　　与整日里提着心吊着胆的同伴相比，重耳这场漫长的昏睡，将他带去了一个奇异的地方。那是一片浓雾笼罩的天地，抬头看不清天，低头看不清的地，重耳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这才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条冰冷的河里。

　　那河水刚刚没过脚踝，也不知水里有什么，踩起来感觉格外粘稠。重耳在心底呼唤程念，想要问问前辈这是到了何处。这一唤，才发觉心底空了一块儿。

　　前辈离开了。

　　程念还在的时候，给重耳打过许多预防针。重耳对程念的离开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仍是后知后觉到几分失落。他苦笑一声，有些艰难的想：“你们都不要我了。”

　　兄长是，前辈也是，说走就走。他就这么不值得被留恋么。

　　重耳一边迁怒己身，一边重新打量现今所处之地。他记得自己之前是在狄国王宫，之推似乎是打赢了。然后一眨眼，他就到了这里。

　　不仅前辈不在了，先轸他们，之推也不在了。

　　不对。

　　重耳觉得通体发寒，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先轸他们不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重耳抱紧双臂，皱眉回忆：之推真的赢了吗？还是说，他们最后其实是与狄国兵士打起来了？那他们是胜了还是败了？他这到底是到了何处？先轸他们人呢？

　　重耳看着四周如水一般的浓雾，放轻了呼吸。兄长曾经教过他，在弄清自己身处何地，身边有无危险之前，千万别轻易发出声音。因为你贸然发出的声音，很可能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人的警觉性一提高，感官就随之灵敏起来。

　　浓稠的迷雾里，重耳似乎听到了一连串水声。似乎有什么人，刚刚从他右前方的不远处走了过去。他没敢妄动，依然立在原地，死死看着刚才传来人声的方向。

　　不过片刻，又有一串相似的水声响起。这一次，重耳看到水声响起方向的浓雾被人拨弄一般，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小女孩的声音发着抖，问：“妈妈，这里好黑呀。咱们回去吧。”

　　“来，妈妈背。”那位母亲的声音温柔又无奈：“阿桃，你看前面那缕光。一会儿到了那里，你要乖乖听话。”

　　光？重耳四处探看，并没有看到什么光。

　　小女孩却好像看到了，她不像之前那么害怕，期冀地问自己的母亲：“那光里有什么呀，到了那里就能回家了吗？”

　　母亲：“嗯。能回家了。”

　　这位母亲背着自己的女儿，走得不快。重耳犹豫了一下，决定跟上这对母女。无论如何，先从这片迷雾里出去再说。

　　小女孩在母亲背上撒娇：“妈妈，刚才那两个叔叔好凶。刀砍在胳膊上好疼。”

　　“都过去了。”母亲似乎是笑了一声：“我们阿桃以后有好日子过了。不用再挨饿，不用穿旧衣服，不用去山里挖野菜，也不用被坏人追。”

　　“真的吗？”小女孩开心起来了：“那妈妈呢？也会和我一起去过好日子吗？”

　　“是啊。”

　　重耳已经能隐约看到这对母女的背影，这位母亲很瘦，她背上的小女孩更瘦。母女俩叠在一起，仍是单薄的一层，仿若一阵大风，就能将其吹散了。

　　母亲喘着气：“我们一起去过好日子。”

　　小女孩哼起了陌生的童谣，仿若妈妈口中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似的。

　　重耳不远不近的跟着这对母女，走着走着，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身边的浓雾里多了许多影子。这些影子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他们前行的方向，似乎真的有一缕光。模模糊糊的，被浓雾遮掩着看不真切。越是往有光的地方走，重耳身边的影子就越多。他甚至能看到一些人的轮廓和容貌。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目光直直看着光，对身边的人半点不好奇。就算有人偶尔与重耳对视，那短暂的视线也会波澜不惊地从他面上滑过去，与看一棵树并无区别。

　　不知走了多久，重耳在影子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这次，他没有犹豫，立刻抬步追了过去。

　　河水粘稠，每一步都踩得人心焦。重耳不管不顾，一把拽住了影子的衣袖。

　　“兄长！”

　　重耳叫着眼前熟悉的人：“兄长，你看看我。”

　　申生的目光原本与周边那些只知前行的影子无异，视线落在重耳脸上时，突然灵动了起来。重耳知道，兄长看到他了。

　　申生艰难的停下脚步，皱眉看着重耳，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你怎么来了？”

　　“不知。”重耳目不错睫的看着申生：“兄长，我好想你。”

　　一句话，让申生皱着的眉头骤然松开了，他摸了摸重耳的头，似以往一般温柔：“兄长也想你。”

　　重耳一头扎进兄长怀里，紧紧抱着申生的腰，眼眶酸涩的厉害。这一刻，重耳不再关心他们身处何地，又要前往何处。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与兄长一直在一起。

　　申生就这么任他抱着，还轻轻的拍着重耳的背，像以前无数次安慰幼弟一般。

　　拥挤的人影潮水一般从兄弟俩身边涌过去，被前方的微光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重耳才从申生怀里抬起头。他福至心灵的猜到了这是何地，因此更加执着的抓着兄长不肯放手。

　　申生太了解他，一个垂眸，就把重耳的小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好在不用着急，他可以慢慢与重耳告别。

　　申生抬了抬下巴，示意重耳看向浓雾里的光：“那是兄长的归处，亦会是新的开始。重耳，你能来送我，我很高兴。”

　　这句话，让重耳下意识抓紧了申生了衣袍。他勉力提了提唇角，说：“我与兄长同去。”

　　“你不能去。”申生亦是不舍，看着幼弟的面庞：“你不属于这里，等时间到了，你就得回去。”

　　“我不回去。”重耳埋头在申生怀里：“兄长，你带我走，你带我走吧。”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学会任性了。”申生失笑：“堂堂一国公子，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还是太子呢。”重耳听不得这些，喉头泛着酸：“是你先不负责，就这么把我们抛下了。我也可以。”

　　“我和你不一样。”申生缓着语气：“我的时间到了。重耳，回去之后，别急着回国。我安排了后手，会帮你扫清障碍。”

　　“重耳，晋国交给你了。”

　　“我不。”重耳摇头：“兄长，我不行的。”

　　“不是还有先轸、只影他们呢。你好好听他们的话，一定能行的。”申生笑着叹气，看着身边拥挤的影子：“你看看这些人。如今天下纷争不止，最苦的是这些无权无势的百姓。重耳，只有把晋国交给你，兄长才能放心。”

　　“兄长相信，你会成为一位明君。只有到了那时候，这些人才能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这时候，那对母女正好从他们身旁经过。重耳再次听到了小姑娘口中的童谣。陌生的调子，依稀能听见两句词：“立我蒸民，莫匪尔极。”

　　原来，大家都在渴望明君。再结合他之前听到母女俩的对话，重耳心中五味陈杂。他试探着问兄长：“夷吾不行吗？”

　　申生反问：“你觉得呢？”

　　夷吾自幼纨绔，读过书估计还不如魏犨多。身边跟着的，大都是些只懂拍马屁的酒囊饭袋，几乎没有真正的大才。

　　重耳叹了口气：“兄长，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申生沉下声：“重耳，人生在世，不应该只考虑自己想不想。你毕竟是一国公子。肩上担负的，自然要比旁人更多。”

　　这时候，有个佝偻的影子不小心撞在了重耳背上，力度不大，重耳却觉得自己的心要从胸膛之中跳出去了。道理他都懂，可他就是舍不得申生，怎么办。

　　“时间快到了。”申生牵起重耳的手：“走，你来送兄长最后一程。”

　　轮回之力不可抗拒，重耳握紧兄长的手，随他一同前往有光的方向。

　　申生摩挲着幼弟的手指，问：“只影的伤怎么样？他跟在你身边，可还得力？”

　　“已经痊愈了。”重耳又想起了只影被迫受辱的那一幕，他抱歉的看着兄长：“他很好，可是，我保护不好他。”

　　申生失笑：“我把他留给你，不是让你保护他，是让他保护你。”

　　“我知道。”重耳决定不用尘间事扰兄长担心：“兄长放心，我会尽力。”

　　尽力保护好身边的人，尽力如你所愿，成为一位明君。

　　“辛苦你了。”申生止步在光影的交界处：“重耳，这一世能成为你的兄长，我很开心。”

　　重耳垂着眸，死咬着牙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哭出声来。

　　申生最后抱了重耳一下，在幼弟耳畔低声说：“兄长走了，你要保重。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重耳“嗯”了一声，泪水不争气的涌出了眼眶。

　　申生放开重耳，轻轻推了幼弟一把。

　　重耳不受控制的往后跌落，他仓皇的揉着双眼，想要看清光里的人。那光却突然刺目的厉害，重耳眼中一片雪白。

　　在这片雪白里，他听到兄长温柔的嘱咐。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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