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88、寒食 27

　　重耳醒过来的时候，是临近除夕的一个深夜。

　　公子营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小院诸人，大家谁也不嫌弃谁的呼声震天。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噜声里，之推敏锐的察觉到重耳的呼吸频次变了。这位暗卫第一时间俯身，查看重耳的状态。

　　重耳人是醒了，但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清。他的眼中仍是轮回之地的刺目雪白，耳畔还能听到兄长的那句嘱咐。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汹涌的泪水把凑近在前的暗卫吓了一跳，之推低声唤了句：“公子。”

　　这一声唤的低，重耳没有听见。一双重瞳浸在泪水里，动也不动。之推干脆又唤了一声，这一次提高了音量。他不怕搅扰诸人，因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位最后加入的暗卫深知，躺在这里不肯走的每一位，比这天下的任何人都渴望看到重耳醒来。

　　果然，这一声出口，睡觉较轻的子余醒了过来。都是一心挂在重耳身上的，深更半夜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重耳身边凑。

　　这时候，重耳眼前的白光散去，终于能依稀看清眼前的场景了。他先是看到半片银色的面具，之后，才慢慢听到帐中熟悉的呼噜声。

　　他感觉到自己正踏实的躺在温暖的毡毯里，毡毯紧紧围在身上，有点儿热。然后，他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抓着他的人似是刚从冰天雪地里归来，一双手冰得人打颤。重耳顺着这温度撞进了一双担忧的眸子。

　　是子余。

　　直到这一刻，重耳空悬着的酸痛心绪终于“哐当”一声落了地。他回到了这条自己必须要走的路上。

　　重耳这次苏醒之后，人变得更沉默了。

　　之前的重耳在外人面前虽然寡言，但在与小院诸人相处时，还算是正常，大家聚头议事时，也总能说一说自己的意见。这一次，若非问到他脸上，他能整日不说一句话。

　　重耳这样的状态，诸人根本不敢轻易将叔隗姐妹的事儿拿出来说。一直到过了年，除了小院诸人，其余人居然都不知道公子已经苏醒了。

　　子余心思最是细腻，大致能揣摩到几分重耳的心绪。趁着春风未归，他主动找重耳聊了一场。

　　谈心这种事儿，人多了不合适。小院诸人提前得了子余授意，一反这段时日围着重耳嘘寒问暖的架势，各自找借口出去了。之推职责所在，静静地退守在营帐一角与兵器架作伴。

　　子余单刀直入：“你这样，是因为之推吗？”

　　重耳吐血昏迷，直接原因就是亲眼目睹之推受辱。这件事确实是扎在诸人心头的尖刺，没有人好过。但他们都不是公子，不用做那种用一人换其余几人的屈辱抉择。

　　重耳“嗯”了一声：“是，也不全是。”

　　之推的眼珠转了一下，没有出声，默默看着重耳。他想说不用如此，他并没有觉得如何。但他早已习惯了将话语埋在腹间，一如既往的沉默着。

　　“这件事，我们都有责任。”子余看着重耳，慢慢说：“大家都记在心里，终有一日，会讨回来。公子，向前看吧。”

　　“嗯。”重耳应了，紧锁的眉头却没有纾解半分。

　　子余正要再劝，刚说了半句：“那狄王也知错了……”就被重耳打断了。重耳直愣愣的问：“子余，你们有没有商议过，咱们如何回国。”

　　自打苏醒之后，重耳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按照他们如今的人力财力，想要回国并坐上王位，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子余：“……。”

　　好吧，是他太过儿女情长，认为公子是耽于之前之推受辱之事，不肯自宥。如今看来，公子早已以此事为鉴，开启了下一步规划。

　　“是这样。”子余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如实相告。

　　他们目前已在狄国立稳脚跟，但若想狄王出兵，助他们回国，还远远未到时机。

　　子余问：“公子，你可要见一见那叔隗姐妹？”

　　毕竟是狄王亲自送来的求和礼，一直这么晾着不是长久之计。重耳却摇头：“我没有娶妻的心思。”

　　子余：“那也该见见。”

　　重耳不愿听这些，他主动说起另一件事：“待雪化路通之后，派几个机灵的人回一趟蒲地。狐毛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好。”子余记下，脑海里大致选了几个人出来：“对了，狄国开春之后有场春祭，到时候狄王定然要邀请咱们参加，公子还需提前做好准备。”

　　狄国的春祭重耳之前听狐偃他们说过，具体记不清楚了。他揉着额头：“去把他们几个都叫来吧。”

　　小院诸人此时都聚在狐偃帐里，等子余的消息。没成想，连帐子都没暖起来呢，传令兵就到了，说公子找他们议事。

　　先轸啧啧两声：“还是子余有本事。”

　　早知道子余这么快就能把公子劝好，那他们该早点儿安排才是。几人半刻都未犹豫，扑了新生的火塘，直接去了公子营帐。

　　听完重耳的想法，诸人喜忧参半。喜得是公子能重振精神，主动谋划未来之路。忧得是这步子跨的有点儿大，如今晋国朝堂状况未明，他们贸然归国不是什么好主意。

　　先轸嘴快，说了自己的想法：“依我之见，归国不必急于一时。如今我们刚在狄国站稳脚跟，应该先充实自己的实力。”

　　“怎么充实？”魏犨性子直，反唇相问：“那狄王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在他的地盘儿上招兵买马？”

　　“不是招兵买马。”狐偃替先轸解释：“是声誉。我们得积攒声誉，让晋人乃至天下人知道，公子才是成为晋王的最佳人选。”

　　“正是如此。”子余进一步补充：“只要我们拥有这样的声誉，那就不用发愁无人相助。”

　　魏犨：“咱们能想到，那狐姬姐妹定然也能想到。”

　　“她们能想到，但也控制不了。”先轸看着重耳：“只要公子的言行让狄人心服口服，真心拥护，那狐姬姐妹再如何败坏，狄人也更相信眼前活生生的人。”

　　狐偃点头：“所以当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让狄国君臣真心信服公子。”

　　“那狄王不是送了求和礼么。”先轸建议：“先接受这份礼物，与狄王缓和关系呗。”

　　“不说这个。”重耳没应这茬儿，他直接问狐偃：“说说狄国春祭吧。”

　　先轸一头雾水：“怎么就不说这个了……”缓和关系才是当务之急好吧。

　　子余朝他使了个眼色，也问狐偃：“这个春祭需要公子提前准备什么吗？”

　　这一来一回，狐偃心里有了谱儿。他主动接了春祭的话头，介绍：“狄国春祭在北境草原举行，到时候附近的牧民都会参加。依照之前邀请宾客的先例，公子要随狄王一道，骑马绕行草场一圈。之后，与狄国臣民一同宴饮，祭祀上天。”

　　子余总结：“这么说来，也无需刻意准备什么。到时候一路随着狄王便是。”

　　“是。”狐偃看着重耳：“只是那春祭活动场地广阔，骑马绕行一圈就需大半日。公子需要提前准备护具。”

　　重耳在晋国做公子时，没机会上战场。学会骑马后，最远也就是到王都周边的山林参加春猎，没有长时间跑过马。手掌和腿部都没有长时间骑马磨炼出的老茧，狐偃担心他到时候会因此受伤。

　　重耳问：“那春祭大致是在什么时候？”

　　狐偃：“还得两个月吧。这边雪化得慢，一般要等彻底雪融之后才开场。”

　　“好。”重耳看向魏犨：“春祭之前，有劳魏兄陪我练习骑术。”

　　魏犨颔首：“自然。”

　　重耳一个人练习也可以，但前提是始终在营地周边，不能跑远，达不到训练的目的。真正的跑马，是要放肆策马于原野的。重耳这样的新手，又是在地势陌生的狄国，若是没有人相伴，很容易在受伤时跌落下马，被饿了整个冬季的狼群袭击。

　　说干就干，次日一大早，重耳与魏犨就各自牵了马，出去练习了。狐偃给重耳制定的计划是循序渐进，建议刚开始不要跑太远，受伤了反而浪费时间。

　　没成想，魏犨压根儿管不住重耳，俩人一跑就是大半日。下午归营时，重耳双掌双腿上都是血。

　　子余轻手轻脚的给重耳上药。重耳自小虽备受冷眼非议，但在申生的照拂下没吃过什么苦，身体皮薄肉嫩，一点儿伤痕都没有。如今掌间和腿间尽是血肉淋漓，看着居然比之推那斑驳的伤痕还要让人触目惊心。

　　子余手上沾着药膏，狠下了心才能往那伤处碰。掌间还好，腿间的皮肉本就娇嫩，伤处的疼痛自然更加难以忍受。然而整个上药过程，重耳非但半声未吭，面色也丝毫未变。若非之推听力出众，能听到子余每次碰触时重耳纷乱的呼吸，他们还以为重耳不会痛呢。

　　真正令人咂舌的是，次日一早，重耳一瘸一拐的牵着马，再次出发了。

　　回来之后，伤得比昨日更严重。

　　狐偃第一次冷了脸：“糟践自己的身体，并非明智之举。你想就此走不了路么？！”

　　一个失意的公子，还有重振旗鼓的可能。一个有腿疾的公子，这辈子就与王位无缘了。

　　“我心里有数。”重耳忍着疼，调整呼吸：“谁的茧，不出点儿血就能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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