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80、寒食 19

　　重耳一个人回到营帐，呆愣愣的坐着。他满脑子都是与兄长在一起时候的画面。

　　有他很小的时候，申生抱着他坐在小院里看星星。那时候他很少开口说话，申生就骗他，说天上有夜游的神君，专挑不爱说话的小孩儿抓回去做童子。申生的目的是让他多开口说话，却害他接连好几晚都不敢睡觉，死死抓着申生的衣角，生怕被夜游的神君抓回去。这样，他就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有他被人欺辱不敢出小院，申生就牵着他上街，逛遍了王都的长街小巷，给他买了许多吃的用的。但凡有人敢有非议，申生就当面对其申斥。从那往后，但凡申生陪他上街，街道上的众人皆远远避开。长街上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想说话便说话，想走想停，全凭己心。那时候他还暗自期待过，希望这世上只有他与兄长二人，天地广阔，他们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后来，他生出了重瞳。在心里那位前辈的教导下，他学着去对人好，尤其是对兄长好。他记得兄长收到骨抉时眼里的惊喜与感动，记得兄长第一次在太子宫殿看到他上门时鲜明上扬的唇角，记得兄长每次送他出宫时眼底的不舍。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兄长已经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们从小院里相依为伴的兄弟，成长为有着各自身份和责任的大人。他的兄长被封为太子，住进了重重宫苑，挑起了晋国的半壁江山。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时候都是他去找兄长，等待的时间远远长于他们相伴的时间。他能清楚记得太子宫苑里每一季什么花开得最好；下雨的时候，在哪一座亭子里听雨最惬意；日落时，站在哪一条小道上，能看到最美的夕影。太子宫苑里一步一景，他的兄长却从未亲眼见过。那个被国事压弯了腰的人，只能从他口中听到几句不甚细致的描述，再寄希望于未来，期盼有朝一日能与他共赏这些小景致。

　　然而，那个未来还没到，他们就匆匆分别。一个去了曲沃，一个来了蒲地。两地之间隔了千万重高山与歧路，连通信的时间都格外漫长。往往他寄去的春花，到了曲沃已经开败。曲沃寄来的冬衣，收到时蒲地已入了春。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有山水，还有漫长的季节。纵然如此，他也过得开心。因为每一封信件，都是兄长对他的牵绊与关爱。在他思念兄长的时候，他的兄长也在思念着他。

　　重耳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也全然未觉。他抱紧自己，好半天才敢喘一口气。喉头的酸胀将纷乱的记忆堵在心头，他快要被憋死了。然而，他一件都舍不得丢，他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把兄长留在怀里。他的兄长，从未食言，说好了今年要来蒲地看他，要亲手用曲沃的甜饼从狄商手里换一株山茶给他。他们说好了的，兄长怎么能失约呢。

　　医士营帐里，小院诸人刚得知黑伯的存在。就听到公子营帐方向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仿若骤然失去伴侣的孤雁，声声泣血。

　　只影倏然起身，就要起身冲过去。被贾佗一把拦住了。这位小院里最为谦恭有礼的人，语气从未有过的冷厉：“你安心养伤，公子有我们。”

　　只影眼神一冷，就要推开贾佗。他虽然重伤，但小院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还没动作，便被先轸挡在了身前。小院这位嘴快的谋士红着眼：“见了你，他只能更伤心。魏犨你们几个过去陪公子，那个黑伯毕竟与你师出同门，若有万一，搬出你师父，看能不能让他高抬贵手。”

　　保护公子是他们的第一要务，魏犨没有犹豫，率先出去了。

　　狐毛却不放心先轸、贾佗这两个没有半点武技在身的，他站在原地：“我留在这边保护你们。”

　　毕竟那黑伯的追杀目标是只影，他们这边不能一个会武功的都没有。

　　“不用。”只影一人与先轸、贾佗两人对峙，气势也不落下风：“一起过去，我不进去便是。”

　　贾佗叹了口气：“我们虽不及你，但护卫公子安全足够了。日后路还长，你先养好身体。”

　　先轸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这位新加入的同伴：“我们以后还得靠你呢。等公子缓过来，以后近身侍卫必须是你。不然我们也不能放心。”

　　只影跟在申生身边时，从不与申生以外的人打交道。如今被小院这群人明里暗里的关心着，他还真应付不来。虽然挂心重耳，也只好先坐回榻上，无奈道：“我这伤不要紧。”

　　先轸三人对视一眼，不知这位近卫在嘴硬些什么。医士为其包扎时几人都看见了，这人年纪不大，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就一层叠一层，单这一次的刀伤就遍及身体好几处要害，换做常人早就凉透了。如果这都能叫不要紧，那彻底毁了子余身体底子的那身伤就只能叫挠痒痒。

　　狐毛端着刀守着幕帘，看着几步外的公子营帐。自子余几个过去，营帐里的悲鸣声就渐渐低沉了下去，如今已经半点儿声音都听不到了。

　　先轸和贾佗一左一右坐在只影身侧，分析他们如今的处境。

　　先轸愁眉苦脸：“早知道这一进山就回不去了，我就该带上我那套蜀锦织的长袍。那袍子经不得放，今年要是不拿出来晒一晒，明年就该不能穿了。”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袍子。”贾佗忧心：“不知那狄王可否愿意收留我等。若是他畏惧晋国兵力，不肯收留我们，我们下一步又该去何地。”

　　狐毛抄着手：“放心吧，狄王肯定会收留咱们。那骊姬姐妹手再长，也伸不到狄国。若她们瞎了眼敢伸，我们狐家一定砍断她们的手！”

　　“你们狐家再厉害，也不能替狄王做主。”先轸没有狐毛那么乐观，他顺着贾佗的话思索：“若是狄国待不住，我们干脆去距离远一些、国力强盛的国家。晋国不可能对那些大国用兵，我们也能安全些。”

　　这个主意贾佗赞成：“可以。我听闻齐桓公礼贤下士，有志称霸。一定很乐意接纳我们。”

　　狐毛“哼”了一声：“一下子跑那么远，你们是此生不打算回晋了？公子能同意？”

　　“是晋国负公子在先。”先轸沉声：“公子定然不愿意再回这个伤心之地。”

　　“未必。”贾佗看着公子营帐的方向：“他毕竟是晋国公子。如今太子……你们难道不想……？”

　　后面的话就不能明说了：曾经申生是太子，所以重耳从未有什么非分之想。如今申生已逝，他们几个公子都有了平等成为储君的机会。从龙之功放在眼前，没有人会不心动。

　　先轸叹了口气：“公子从来重情，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这上面去。时机成熟之前，我们最好也别提。如今局势未明，先保住命要紧。”

　　要不要成为下一任储君，得重耳自己生出心思才算。他们作为公子侍从，万没有逼迫公子强打精神去争权的权利，况且是在这样的时段。重耳待他们从来一片真心，他们也不能这么狠心。

　　“倒是只影。”先轸脑子转得快，先从眼前局势入手：“你这名字全晋国都知道，太容易招致祸患。如今换了主子，不如换个名字。”

　　只影做惯了寡言的暗卫，只要不提及他，他就不开口。如今要给他改名字，他也淡淡的：“都行。”

　　反正名字只是代号，于他而言，叫什么都成。

　　给近卫换名字这件事，还是得公子来。他们只是说到这儿了，先问问当事人的意思，毕竟“只影”是申生所赐，万一只影舍不得呢。如今既然当事人没意见，那便择机说与公子便是。

　　想到重耳，贾佗叹了口气：“那骊姬姐妹下手又快又狠，再给公子两天时间缓缓，我们还需尽快前往狄国。”

　　狐毛挑着帘幕：“这座山我之前从未来过，还需些时日来辨认方向。”

　　宁山连通狄、晋、秦三国，若是走错方向，不小心回到晋国，那便是羊入虎口，再想逃脱就难了。

　　公子营帐内，狐偃将重耳轻轻放在榻上。

　　重耳情绪波动太大，整个人哭到喘不上气。他们劝慰了一会儿，见效不大。重耳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无法自拔。如此悲情难免伤身，狐偃无奈给魏犨使了个眼色，点了重耳的昏睡穴。

　　无论是哭也好，崩溃也罢，都需要精力与体力。这种时候，必须让重耳好好睡一觉。要接受事实需要漫长的时间，睡着了，总比醒着度日如年的好。

　　子余被重耳带着红了眼：“真没想到那骊姬姐妹会把事情做这么绝。若她们以晋王之命，逼太子退位，按照申生为人，也一定会听命。何必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狐偃给重耳盖上了最厚的毯子：“申生活着，晋人就不会服她们。只是没想到，两个骊戎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

　　子余叹气：“可怜了公子。就这么失去了兄长。”

　　小院诸人与太子皆有交情，申生遇难，他们也都不好过。

　　狐偃轻轻拍着重耳：“好好睡一觉吧。你还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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