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70、寒食 09

　　除夕夜声势震天的爆竹声中，魏犨、先轸、贾佗三人拎着自家年夜饭的食盒回了小院。原本已经打算去睡的重耳和狐家兄弟被迫重新坐回了火炉旁，大家一同守岁。

　　真正放在心底的关心，是无需拿出来说的。

　　几人连夜赶回，让重耳第一次感受到了“年”的意义。那就是同亲近之人围坐一堂，什么事儿都不用想，七嘴八舌的说一说漫无边际的期冀与心愿。

　　这一众人里，狐毛年纪最长，却半点儿做兄长的样子都没有。他今晚开心，喝了不少酒，揽着魏犨指点江山：“狄国与晋国相距不远，这除夕夜的过法儿都不一样，你说那遥远的齐国、楚国今夜又是何等模样？”

　　魏犨可不知道，他被狄国的烈酒灌得神志不清，正抱着先轸带来的蜜饯罐子不撒手。先轸家这蜜饯是用南楚的果子腌的，又甜又酸，让人唇齿生津，吃多了却倒牙。魏犨喝多了察觉不到，一口气吃完了半罐。

　　先轸从来嘴皮子利索，上下嘴唇一碰能堵的整个小院哑口无言。一喝酒反而成了个闷葫芦，一个字也不说，抱着双臂装菩萨，唇角还真含着那么一缕菩萨对众生的怜悯。

　　倒是恭谦有礼的贾佗深不可测，狄国烈酒下肚，也能面不改色，神思清明。他端着酒坛为狐毛解惑：“中原各国除夕习俗应是差不多。至于更遥远的国家，那便得去亲自体验一番方能得知。”

　　狐毛大笑一声：“那好啊，咱们日后有机会定要去好好游历一番！”

　　贾佗迅速推演了一番他们几人游历的场景，当即看向重耳：“可行。”

　　他们几人有人善文，有人善武，且都是背靠大氏族的公子，游历的钱财无需发愁。若申生成为国君，他们背后相当于有整个晋国的支持，这普天之下，想去哪儿去不得。

　　能与友人一同踏遍诸国，那真是一件乐事。

　　重耳早已被几人喂得肚子浑圆，脑子也要转不动了。他下意识摇头：“我不想离开晋国。”

　　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个分外热闹的除夕夜里，程念也想家了。想念爸妈包的饺子，想念因互相拜年响个不停的手机，想念大红大绿无聊透顶的春晚。甚至想念商衡和仲虺。

　　相识这么久，他都还没问过，商衡这一世出生在怎样的家庭，在记忆复苏之前，有着怎样的童年。

　　他也不敢想，在他和阿衡都不在的时候，仲虺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无人陪伴的除夕。

　　往事太过沉重，放在心间平白扰了此刻这难得的和乐氛围。

　　程念低声一笑，接重耳的话：“哪里是不想离开晋国，我看你是不想离开申生吧。”

　　被人戳破心思，重耳脸皮一红。这一世的重耳性子相比程念，与成汤更为相似。克己守礼，谦谦公子，经不得逗。好在重耳心思单纯，就是舍不得兄长而已，没什么丢人的。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独立开府了，没有哪个成年的公子一直同家人住在一起。申生虽然宠他，也没有照顾他一辈子的义务。

　　道理重耳都明白，只是情感层面始终做不好心理准备。在程念面前他从不遮掩自己的心思，低声承认道：“兄长日后成为国君，便很难离开晋国。我若是随狐兄他们走了，兄长一个人怎么办。”

　　“他万一遇到烦心事，想要见我一面，却连我到了哪里都不知道。”重耳托着腮：“兄长待我这么好，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傻子。”虽然知道申生的结局，但程念此刻还是顺着常理逗人：“申生日后会有自己的家，有妻有子，说不定会有许多的妻，成群的子，到时候烦都要烦死，哪还有空搭理你。”

　　申生是太子，有传宗接代，绵延国祚的义务。人又长得俊朗，性子宽和，倾慕他的闺秀从来不少。重耳当然知道申生会娶妻，会生子，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申生幸福。但他从未想过，申生会因此就忽略他。

　　他一直打心底里认为，就算申生成为国君、为人夫、为人父，也会如以往一般待他。他可是申生血脉相连的幼弟，与旁人不同。

　　此刻知道程念是在逗他，他还是凭空生出几分诚惶诚恐来。

　　会吗？

　　有一日，申生会连想起他的时间都没有吗？

　　“不会。”重耳想着以往与兄长相处的情景：“兄长不会那般待我。他再忙，也总会抽出时间来看我的。”

　　“他不来也没关系。”重耳偏执的想：“反正我就在这儿，能距离他近一点儿，就好。”

　　有申生在，他绝不离开晋国。

　　程念伸手摸了摸重耳的头：“记着，没人能永远在一起。”

　　对于这种扎心的话，重耳尽可能不放在心里。他拥有的快乐太少，早已学会逼迫自己遗忘那些不好的经历。程念的话他会听，但这种扎心的话他会打包放进心底，不让自己去想。

　　狐毛大着舌头迟钝的接话：“总在晋国有什么意思，再过两年，我还想带你去狄国打猎呢。狄国没这么多宅院，大家都住在林子里，还有人住在树上。可有趣了。”

　　狐偃也说：“狄国的姑娘也有趣，打猎骑马英姿飒爽。可不像晋国，姑娘们都躲在深宅里，轻易见不得人。当真是无趣极了。”

　　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听到“姑娘”两个字，连抱着双臂装菩萨的先轸都睁开了眼。可惜醉了酒的闷葫芦找不到舌头，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

　　还是魏犨流着口水问：“狄国的姑娘能骑马上街？”

　　这人被蜜饯酸倒了牙，一张嘴就流口水。揽着他的狐毛倒是不嫌弃，还是贾佗看不过，硬是把蜜饯罐子从魏犨怀里捞走，给他换了碗自家炒的干果。

　　狐毛顺手在魏犨碗里捏了一把，咯嘣咯嘣嚼着：“能啊。狄国姑娘可不爱呆在屋子里，她们不上街，怎么找自己的如意郎君呢。”

　　居然还有姑娘自己挑郎君的，真是闻所未闻。

　　先轸瞪圆了眼。

　　贾佗心有灵犀的帮他问：“怎么找，找到了又当如何？”

　　狐偃：“若是遇见自己喜欢的，就送他一支箭。若是郎君也中意这位姑娘，就回她一朵花。如此便成了。”

　　“狄国一位郎君一辈子就只娶一位姑娘。”狐偃补充：“不像晋国这般，有权势的男子几乎都妻妾成群。”

　　重耳刚和程念讨论过兄长娶妻生子，这厢话题居然又到了这儿。他接着话问：“那国君呢？”

　　“国君亦是如此。”狐偃半搭着眼皮，不知是醉还是醒：“狄国以鹰为尊，鹰一生只有一位伴侣，伴侣亡，生者不独活。”

　　这话在几位晋国公子心上烙了一道痕。

　　都是肆意风流的少年郎，幻想过自己日后会邂逅怎样的姑娘。谁不想拥有这样一段忠贞浓烈，至死不渝的感情呢。

　　只有重耳没有这些无凭无依的幻想，他牢牢的站在现实里，发问：“那若有万一，国君如何传宗接代呢？”

　　“为何要传宗接代？”狐偃笑：“狄国国君向来能者居之。孩子再多，没点真本事也不成啊，没人服你。”

　　重耳仔细品磨狐偃这番话，颔首称赞：“理当如此。”

　　贾佗却不紧不慢的泼了一壶冷水：“也就狄国这种打猎为生的小国。中原各国氏族盘根错节，个人情感在家族盛衰荣辱面前算不得什么。所以身为晋国公子，先不论有多少真才实学，传宗接代那是必须的。”

　　重耳好不容易生起的一丝幻想，被贾佗毫不留情浇成了灰。这么说来，非但兄长得娶妻生子，其实连他也逃不过。

　　贾佗拍拍重耳的肩：“咱们都一样，这就是生在氏族的命运。所以啊，能趁着年华正好，出去游历一番，方为人生乐事。”

　　身为世家公子，尊享地位荣宠，却也身负重重枷锁，整个家族的荣辱担在肩上，喘口气都难。能出去走一走，暂时脱下这身负累，当真是几人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这美事如今有了实现的机会。

　　只要申生继任国君，必不会逼迫重耳这么早成家。那他们几人就可以侍奉公子重耳之名，随其游历。这样自家氏族非但不会多说什么，还会尽力给予他们支持。

　　话题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离国游历。重耳看着眼前这群人，却再也无法轻易说出“不想离开晋国”这样的话。

　　这些人待他的真心还热气腾腾的摆在眼前，他不能装作看不见。

　　要完成这群人游历诸国的心愿，就要离开兄长几年，甚至十几年。他们终究会回到晋国，肩负起各自的使命。在那之前，唯一的自由，只有他能给。

　　重耳握紧了拳头，他想逼自己做个决断。

　　年纪最长的狐毛却“哈哈”一笑：“急什么。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过两年再论也不迟。”

　　贾佗也喝了酒附和：“确实还早。怎么着，也得等院里那颗杏树结了果子吧。咱们打个赌，看公子亲手栽的果子，是甜更多，还是酸更多。”

　　魏犨砸吧着嘴，呢喃：“嘶……酸。”

　　树是程念栽的，重耳不能认输，他坚定的维护自己身体里的前辈：“甜！”

　　岁月还长，有些选择，不必急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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