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66、寒食 05

　　野史记载：重耳重瞳骈肋，异于常人。

　　程念摸了摸这具身体的肋骨，果然是连成一片的。这样的异状，当真像是有另一个人强行寄居在这具身体里。和他们如今的状况简直是一模一样。

　　程念猜测，应是重明之息的缘故。这么说来，导致小重耳被人非议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他自己。

　　果然，小重耳缩成一团，压根不敢抬眼看他，显然把他当做了妖魔：“只要你能对兄长好一点儿，这具身体就让给你了。”

　　“大可不必。”程念失笑：“你自己好好活吧，给我留个地儿能睡觉就行。”

　　在传言里，妖魔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儿，哪有这么好说话的。小重耳试探着抬眸，偷偷看程念。

　　这一看，才发现他体内的这位妖魔大人居然是位笑容灿烂的年轻公子，与兄长年龄相仿，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

　　没有气场的人更容易被小孩子和动物们喜欢。程念肚子里那些棱棱角角的气场一直被他藏得很好，本来就不轻易拿出来。见到小重耳之后又刻意收敛，温文尔雅到了极致。这副假模假样，成功让小重耳生起了与他交流的勇气。

　　小重耳甚至主动提出请求：“前辈，你帮我活吧。”

　　这是被打击怕了，干脆选择了逃避。程念摸着下巴发愁，这真的是曾经的他吗？嘶，这性子也太软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非议而已，搁现在，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程念一屁股坐在小重耳身边，换上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不管。”

　　“你就帮我活一段时间吧。”小重耳还是保留了几分前世来自成汤的执着，他怯懦着坚持己见：“让我学习一下，正常人都是怎么活的。”

　　“你今天对兄长的样子我都看见了。”小重耳语气羡慕：“我从未见兄长这么高兴过。前辈，我想学怎么对人好。”

　　程念心尖儿一疼，像申生一样，摸了摸小重耳的头。

　　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知道被爱的滋味，所以自然而然就会去爱人。而甚少体会被爱的孩子，也仿佛被上天收回了爱人的能力。因为从未感受过，所以压根不会去爱人。他们就像小重耳一样，小心翼翼的看着所有人的脸色，哪怕怀揣着满腔的爱意，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这个生来就被世人非议的小孩，想要去对兄长好，却不会。只能求助于他这演员一般的妖魔。只因妖魔懂得如何待人好，哪怕是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程念摸着手里毛茸茸的脑袋，发了愁。这事儿挺难，与其一件事儿一句话的教，还真不如亲自上场，带着小重耳亲身体会一把。

　　“行。”程念松了口：“记着，我每天都会来查问功课，等你学会了，可得亲自上场。来，抱抱我。”

　　温柔的妖魔主动把手足无措的小孩揽进怀里，用了些力气。这样紧实的拥抱，会让人感受到最周到的呵护与关爱。

　　小重耳湿了眼眶，闷着声：“谢谢前辈。”

　　他的母亲缠绵病榻，有记忆以来从未抱过他。申生偶尔会这样抱他，时间也不久。因为长子课业繁重，总是很忙。尤其是这几年，申生身后有了支持他的臣子。这些臣子或明或暗的让他离重耳这个不祥之人远点儿。申生从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政务繁重，兄弟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重耳十二岁生辰礼这天，申生一大早就来了。一来，就看到了仓皇逃走的宾客。房间角落里，小重耳正睁着一双重瞳，惶恐的看着他。

　　小重耳被兄长护进怀里，捂住了耳朵。

　　之后，便是程念雀占鸠巢，演了一出反过来安慰兄长的戏码。申生心一软，今晚干脆不走了，搂着幼弟睡觉。

　　程念将身体控制权还给小重耳：“去吧，在你兄长怀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自打重耳过了十二岁生辰，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再像以前一样躲着人走，而是大大方方的站在众人面前。也不再唯唯诺诺，话都说不利索，而是拿出了有模有样的公子范儿，身边侍从但有不敬就按律严处。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再没有人敢对这位重耳公子指手画脚。不仅如此，言笑晏晏的重耳还交到了几位好朋友。

　　人都是这样，很容易盲从。之前重耳备受非议，同龄的公子们虽不知为何，但也自发的远离这被人非议之人。如今流言蜚语肃之一空，大家才真真正正注意到了这位言行举止颇为有趣的公子。

　　重瞳虽不多见，但外貌这种东西，看久了也就习惯了。经过最初的小心试探，众人开始慢慢接纳重耳，接触之下，越发觉得此人不凡。年纪不大，对人事却颇有见解，经常能让人耳目一新。

　　有点儿眼光的名士开始主动与重耳结交，重耳的父亲毕竟是当朝太子，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那个魏犨空有一身蛮力，大家之前也都不待见他。”重耳虚心求教：“前辈为何要主动结交于他呢？”

　　这段时日，重耳睁大眼睛，看着程念如何一步一步改变自身的生存现状，心机手腕、智谋策略无一不精，他对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的这位前辈愈发恭谨。

　　这段时间主动前来结交的名士尚且络绎不绝，程念却把目光转向了大脑缺根弦儿的魏犨，这一举动着实令人费解。

　　抱臂打盹儿的程念啧啧两声，装出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言简意赅：“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

　　被迫为人师的程念发了愁，小重耳进步神速，越来越不好糊弄。他能怎么说，说史书记载，日后跟随咱们流亡的重臣里，这位魏犨占有一席之地！早晚都要结交，那不如早一点！主动和被动给人的感受可完全不同。

　　重耳自己就是备受冷落长大的，能到了今天这一步，到底有多不容易只有他自己知道。程念的话不难理解，他一点就透。

　　“晓得了。”

　　无人问津时的关怀，弥足珍贵、重愈千金。现今身边有再多的人，都不及兄长在他心里的分量。

　　虽然尚不知道魏犨的价值，但毕竟是程念选中的人。重耳相信程念。何况，想通程念的话之后，他对这位魏犨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同情，因此格外关注。

　　与满腹史书，城府纵横的文人相比，武人的忠诚来得更加直接和纯粹。在魏犨的心里，可没有什么君子之交应该恪守的距离和身份，重耳既然选择了他，愿意对他好，那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得对得起这份知遇之恩。

　　这天开始，重耳身后多了一位寡言的守护者。这位体壮块大的守护者对重耳亦步亦趋，形影不离，若非程念坚持，绝对要与之同食同眠了。虽没有同食同眠，但魏犨还是坚持住在重耳院里。

　　重耳这方小院很规整，四四方方的一小块。重耳从前怕见人，一直住在背阴的南房里。程念来了之后也懒得折腾，在朝东的墙上打了两扇窗用来采光，就继续住着了。

　　如今魏犨来了，也坚决不住向阳的北房，扛着他的长枪短刀踹开了西房的门。武人的脑子不转弯，坚定认为北房应该住主人，他不能忘恩负义，蹬鼻子上脸。

　　与背阴的南房比起来，半背阴的西房并没有好多少。那西房门前不远，还被程念随手插了两根杏树枝。杏树遇水则生，最是喜阴，短短半年时间，已经长成了两株一人多高的小树，眼看着就要往屋顶窜了。可想而知，不远的以后，西房想要见着阳光，绝对比南房还难。

　　虽说武人体质优于常人，但程念不能眼睁睁看着人长蘑菇。以后吃苦的日子还多呢，真没必要从现在就开始。

　　就魏犨搬家这件事，程念费尽了口舌，软磨硬泡都不管用，武人倔强起来是真的让人生气。说是说不动，亲自上手搬吧，又被魏犨一只胳膊就挡了回去。难搞程度满星。

　　重耳叹气，先妥协了：“前辈，就让他住这儿吧。”

　　“不行。”程念也较上劲了，这还怎么都没怎么呢，他就被一个武人拿捏的死死的，以后还怎么御下：“看着。”

　　程念转身去柴房翻出一把斧头，扛着就往西房冲。

　　重耳急的跳脚，又不好从程念手里直接夺取身体控制权，只能安抚：“前辈，别冲动啊。”

　　程念到了西房门前，选了一株杏树就砍，边砍边喊魏犨：“倔驴，你看看！因为你，我得砍了最喜欢的树！”

　　魏犨红着脸跑出来，要夺程念的斧子，程念早有预料的躲开了。小树易折，被程念挥了两斧，“咯吱”一声断了。

　　程念绕过魏犨，就要对另一株下手。嘴里絮絮叨叨：“此生无缘相伴，小树，咱们来生再见吧。”

　　魏犨心思再粗，也知道程念砍树是为了能让他多见阳光，此刻的他要被心里的愧疚和感激压垮了。

　　武人的心思执拗又耿直，他挡在小树身前，脸红的像要滴血，嚷着嗓子就是一句震天撼地的：“我搬！现在就搬！别砍了。”

终于有朋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