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65、寒食 04

　　商衡说了谎，除了他自己，另外俩人谁也听不出来。仲虺是脑容量不足，懒得细想。程念是会反过来帮他找理由。

　　“也对。”程念找到了理由：“反正这段历史挺苦的，是个人都知道，也难怪你不想让我回去。”

　　只要你相信一个人，那么对方说什么你都不会怀疑。纵然逻辑有bug，那也一定是有自己还不知道的理由。

　　此刻，程念已经自动为商衡的言行补上各种补丁。当初在北白山能找到吴兆骞的尸骨，是因为重明之息的引导。说这一世没什么好看的，是因为熟知这段历史，史书里的人确实都没好命。至于该去何处找相应故人的埋骨地，那一定是有仲虺这个坐标点在，将地点告知了商衡。

　　商衡握紧身侧程念的手：“回去之后注意安全，我会尽快拉你回来。”

　　“也不用太快。”程念望着眼前苍莽的古林：“别忘了我这次回去的主要目的，可以多给我一些时间，咱们还是尽量完整一点。”

　　商衡想：这一世不一样。

　　严格来说，这一世，是整个轮回开始的第一世，那时距离他们在商朝合眼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仲虺当时出了海，不在这片陆地上。许多事连当时第一次重生的阿衡都搞不清。重明之息浓烈而炙热，让他受尽了煎熬。记忆完全复苏之前，他还做下过不可挽回的错事，导致那一世两人的关系一言难尽。这也是他之前不想让程念回去的原因之一。

　　商衡叹了口气：“你回去之后，可有办法确认我的身份。”

　　“有啊。”程念笑弯了眼：“你每一世其实都长的差不多，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嗯。”商衡组织措辞，试探：“如果你回去之后，我的记忆还没复苏。”

　　“放心啦。”程念捏着商衡的手指：“我有经验，我会想办法说服曾经的‘我’，让他提前找到你，对你好点儿。”

　　“不用。”商衡语气很沉，带着古林里终年不散的水汽：“不用刻意找我。若是我记忆恢复，会去找你。”

　　程念一下子就想通了，他点头：“好吧……”

　　毕竟在古代活了三世，知道要在这片土地上找一个人有多难。除了运气好，从小就生在一起的顾贞观和吴兆骞，其余人想要见一面还真容易。当年陈同甫想要见辛幼安一面，动辄就得在路上跑个十天半个月。他若是回去，想要找阿衡真不简单，得白费许多工夫也不一定能有所获。还是等阿衡恢复记忆之后顺重明之息来找他更简单。

　　在未被开发的山林里前行很费劲儿，程念拽着商衡的胳膊，还是累的够呛。才走了两三个小时，他的体力就彻底告罄了，刚想提议休息一下，就失去了意识。失去意识前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不是说还要翻山吗？”

　　仲虺看着倒在阿衡怀里意识全无的人，纳闷：“这就到了？”

　　“还远。”商衡皱着眉：“看来，重耳泪骨里的重明之息比我认为的还要浓烈。”

　　仲虺支着树，不意外：“毕竟是第一世。”

　　两人都知道，重明之息不是平均分配在每一世的，越往后，重明之息就越淡。这样过完五世后，重明之息彻底消散，他们才能解脱。

　　商衡：“休息会儿吧。”

　　“我还能坚持。”仲虺站直了身体：“不是还远么，再往前走走。”

　　“不急。”商衡一反常态，非但不急，还主动缓下节奏：“他需要时间。”

　　商衡不急，仲虺更没有着急的理由。他将两个旅行包放在附近稍微平整的山石上，摸出瓶水扔给阿衡：“对了，没来得及问。你在商朝时，见过程念吗？”

　　经历了太多世的记忆复苏，不用特别回忆，阿衡都能想起在商朝之时发生的每一件事，他拧瓶盖的动作一顿，问：“不曾。怎么？”

　　“奇怪。”仲虺自己也开了一瓶水，灌了两口：“他说在成汤灵窍之地内与你面对面交谈，吃过你亲手煮的饭。也通过成汤与我说过话。我还以为是我忘了。”

　　阿衡目光一沉：“我那时从未进过兄长的灵窍之地。”

　　“那你当初为何下山？”仲虺回忆程念那晚的话：“他说你下山就是为了见他，‘有缘人’。”

　　阿衡：“我下山的目的只有一个，助兄长得偿所愿。”

　　“嘶，那就不对了。”仲虺心里咯噔一声：“同一条时间线里，不该存在两种现实。如果你的记忆没错，程念也没说谎，那就是……”

　　阿衡盯着怀里昏睡的人，声音结了冰：“时间线出错了。”

　　……

　　纵然做足了心理准备，等程念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被浓郁的雾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他正被人死死护在怀里，那人虽然紧紧捂着他的耳朵，他还是能听到模糊的几声：“怪物、小怪物……”

　　这次可以感同身受，他能通过身体的主人感受到耳上手掌坚实的力度与干暖的温度。

　　“什么情况？”他本意是想问身体的主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他不是意识体状态。身体原本主人的意识不知去哪儿了，他此刻直接拥有了这具陌生身体的控制权。

　　闻言，护着他的人将他抱的更紧。直到乱糟糟的声音散干净了，才放开他。

　　“别放在心上。”

　　年轻又温润的声音。

　　一直护着程念的，是一位身着华服的青年，二十岁左右，面容俊朗，气度不凡。见程念愣着不说话，就摸了摸程念的头。手掌温热有力。

　　“重耳，你是特殊的。他们只是羡慕你。”青年唇角含着淡淡的笑，像春天拂过柳条的微风，蕴含着催生花开的温度：“你看兄长的眼睛，和那些牛羊没有区别。只有像我们重耳一样，才是被上天眷顾的标志。”

　　重耳。

　　做足功课的程念立刻就确认了这一世身体主人的身份：姬重耳，春秋时期的第二位霸主，晋文公。

　　曾经替代吴兆骞科考时手足无措的程念，被成汤手把手教了半辈子如何做一位明君。现下到了重耳这里，肚子里多了几斤底气。不就是通关这一世的流离副本嘛，他有信心！

　　程念眼珠一转，看着眼前这位自称为重耳兄长的优质青年。大胆猜测，此人应该是重耳的兄长，太子申生。

　　迅速回忆了一遍这位早亡太子的一生，程念垂眸叹了口气。

　　一位被封建礼仪逼死的明君胚子，也是小重耳成年之前最坚实的保护伞。从目前的情景来推测，这位申生很护着重耳。只是这重耳再怎么弱小，也是王族，是怎么被人欺负到头上的？春秋时期的普通人都这么张狂的吗？！

　　见重耳叹气，申生又摸了摸幼弟的头：“重耳，相信兄长。等兄长以后……保证没人再敢欺负你。”

　　程念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对这种满心满意的呵护最是招架不住。闻言，立刻笑弯了眼，对这一世的兄长露出堪称朝阳般的笑容：“兄长最好了。”

　　申生从未见重耳笑过，此时看着幼弟的笑颜，眼眶倏的红了。他一把将幼弟揽进怀里：“是兄长不好，你再等等。再等等。”

　　戳了申生一刀的程念，此时对这位“爱哭”的兄长抱着满腔的一无所知。心想：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重耳的笑容有这么可怕吗？

　　程念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的第一天，居然是掏空心思的哄这位兄长开心。美男子的忧郁就像覆雪的梅花，只静静的坐在那里，就让人心疼，恨不得去春天偷一缕暖风，将那碍眼的冰雪吹化。

　　只是这身体的原主人似乎并不常哄人，程念这缕被偷来的春风非但没能吹散申生眉间的冰雪，反而让这位心思重的能压秤的兄长彻底沉默下来。

　　过了好半晌，申生才缓缓开了口：“你愿意哄我开心，兄长很高兴。但不必如此。”

　　“重耳，你不必勉强自己。这一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勉强自己。否则，兄长会难过。”

　　正往切好的苹果上倒蜂蜜的程念动作一顿，粘稠的蜂蜜厚厚撒了一层。他看着申生勉强提起的唇角，纳闷的想：原本的重耳，到底是个啥性子？哄自己亲兄长，怎么能算勉强呢？

　　反正重耳这会儿还小，程念完全不担心毁其人设。退一万步讲，这种哄自己亲兄长开心还勉强的人设，毁了也罢。他收了蜂蜜罐子，将果子递给申生，实话实说：“兄长，我只是想看你开心。你开心我就开心，绝无半分勉强。”

　　“无论从前怎样，从今往后，你和我，我们两个都要好好的。”

　　申生这次笑的十分欣慰，他放下果盘，摸着重耳的头：“好。我们都会好好的。”

　　这天直到程念窝在申生怀里睡着，才在梦里见到了真正的重耳。

　　这位公子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正一个人抱膝坐在角落里，瑟瑟的发着抖。见到程念也不敢抬头，声音细如蚊蚋，不凑近点儿根本听不清。

　　小重耳带着哭腔：“你要对兄长好一点儿。”

　　许是知晓这位小重耳是曾经自己的缘故，程念对其格外小心翼翼。他从这位小重耳口中得知，今日是重耳的十二岁生辰。

　　在他尚未出生之前，父亲请了一位民间很有声望的术士为他卜了一卦。说他体内寄居着上古妖魔，千万留不得。否则，将来必有亡国之忧。

　　是他的母亲以生命做保，才换了他一条命。

　　这种神怪妖魔之事，后世的野史中也不曾记载。程念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只觉得万分荒唐。果然封建迷信害死人。

　　小重耳的生母狐姬体弱，总是病着，母子俩见一面都不容易，想要护着他更是有心无力。他在父亲和诸位公子的戒备中长大，受尽冷眼。只有在申生身边，才能得到真正的关怀。

　　这一切他早已习惯，安安分分的长到了十二岁。

　　在晋国，有给孩子们过十二岁生辰礼的习俗。这一天会格外隆重，孩子的父母会大摆宴席，遍请亲友。亲朋好友也都纷纷前来相贺，送上亲手制作的生辰礼，以庆孩子迎来第一个本命年。民间传言，前来相贺的人越多，孩子的气运就更旺，日后的路也就越好走。

　　申生与重耳的生母商议，花重金从民间请来许多人充当亲友，想要改变重耳的气运。万事皆备，没成想，重耳今日早晨睁开眼时，发生了异状。

　　他的两只眼睛里，分别生出了一只重瞳。乍一看，就像是有另一个人在他体内醒来似的。

　　程念知道，他身体的异状还不止如此。

开启轮回后的第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