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4、流年 04

　　宁古塔终年风雪，不知岁月。

　　程念每次醒来，总是能看到吴兆骞写信。事无巨细，写了许多，却不是每一封都会寄出去。

　　当然，他们也常收到顾贞观的来信。虽然大部分时候程念会控制自己，不去看信里的具体内容，但偶尔瞥一眼，还是能看到不少信息。

　　最直观的，就是人家顾贞观的来信厚啊。每次都半本书似的。

　　……

　　吴兆骞：宁古塔环境虽苦，但守城将士无不洒脱。已与郑将军结交为友。远平勿念。

　　顾贞观：看来这一通罪没白遭，终于学会主动结交朋友了。虽说不用担心被人欺辱，但与一大群骁勇善战的武人相交，不知汉槎能否应付得来呢。缺什么东西要告诉我，我这边备好了与信一同寄给你。

　　程念看着吴兆骞回信时写下的“衣食无忧”，忍不住呐喊道：棉服啊！棉被啊！宁古塔四季风声不歇，我要被冻死了好吗！

　　……

　　吴兆骞：新建小院一方，搭瓦房两间。衣食无忧。远平勿念。

　　顾贞观：瓦房两间？吴兆骞你孤身一人，要什么瓦房两间？？？这情况不对啊！

　　程念碎碎念：两间也不够啊，宁古塔最近新添了不少人口，原来的院子已经住不下了。要不是天儿太冷，土都冻住了，还得再建两间呢！

　　吴兆骞落笔：瓦房为新人所建，远平勿忧。

　　程念实在是发愁，干脆高喊：你倒是多写几个字啊！每次寥寥几笔，远平可不得以为你变心了啊。本来距离就隔得远，维系感情全凭信件，你还这么应付！气死我了！

　　……

　　吴兆骞：近日亦收弟子一位，姓陈，名光召，颇具灵气。若与容若比试，不知谁能更胜一筹？

　　顾贞观：这世间无有几人比得过容若。誊几首容若新作的词予你，望汉槎不吝赐教！

　　程念摸着下巴点头：陈光召哪里比得过容若，这孩子连字都写不好，还作诗呢。吴兆骞你是真敢比啊。再说了，人远平收纳兰容若为弟子，可是为了救你。你收个心思压根不在诗词上的弟子，是为了什么啊。

　　……

　　吴兆骞离开京城之后，顾贞观自荐进入当朝权臣纳兰明珠府，教导纳兰明珠之子纳兰容若。近期的来信里，多了许多与容若有关之事，程念能感觉到，顾贞观很重视这个弟子。

　　不像吴兆骞的弟子陈光召，虽是陈嘉猷大儒的儿子，但这孩子出生在宁古塔，对文学一道其实没什么兴趣。相比坐在桌前看书，他更喜欢与各位小将一同打猎练枪。

　　可惜扛不住父亲的威压，每天都得准点来找吴兆骞报到。

　　吴兆骞是想好好教他的，但也不想总拘着他。于是经常带他出去，边玩边学。孩子心性，只要玩儿得开心了，学啥都行。

　　程念亲眼看过吴兆骞是如何教导顾贞观的，细致、宠溺但也严苛。

　　如今对陈光召也细致，但多少带了些随意。

　　程念想，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在宁古塔的日子也不总是安稳宁静的。程念最近一次醒来，吴兆骞正披着甲随郑将军杀敌。风雪遮面，战马嘶鸣。

　　吴兆骞抖着胳膊砍死了一名敌军，温热的血洒了半个身子。来不及感觉黏腻，那鲜血已冻成了渣滓，为战甲镀了一层鲜红的冰。程念能清晰感觉到吴兆骞心底的恐惧。

　　程念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面鲜血，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在这一瞬间，似乎是融入了吴兆骞的灵魂。感受到更多的是属于吴兆骞的情绪，恐惧且绝望。

　　吴兆骞在恐惧，他再也回不去了。

　　吴兆骞在绝望，他要和曾经永别了。

　　这种夹杂着凄楚的恐惧，牢牢束缚住了程念。他被迫亲眼见证吴兆骞内心的崩塌，那些与江南有关的温软被击碎，层层冰封，怎么都拾不起来了。

　　这场战争是沙俄人饥寒交迫下的试探，没有什么攻击力，结束的很快。宁古塔守将一个赛一个勇武，要守住这座边疆小城并非难事。

　　只是战火总让人惶恐，文人小院也寂静了几日。陈大儒带领几位心细的同僚照料伤患，浓厚药草气息弥漫半城。

　　程念这几日一直没有再睡，随吴兆骞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日升月落。

　　可能是因为这场战争，顾贞观的信晚了几日才到。

　　收到信，吴兆骞并没有似往日一样即刻拆开，而是颤抖着手，把信藏到了箱子里。

　　吴兆骞的木板床下，放着一口一臂长半臂宽的桃木制小箱子。这口箱子是他来到宁古塔亲手打的，还涂了防水和防虫的树漆，费了不少功夫。里面满满放着顾贞观的来信，还有许多吴兆骞写好，但并不打算寄出的信。

　　以往每一次打开箱子，程念都能感受到澎湃的温暖与思念。

　　这一刻，他却感受到了吴兆骞的恐惧与逃避。

　　程念试探着问：“喂，吴兄，你怎么了？”

　　吴兆骞抱着箱子坐在地上，哽咽道：“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不应该这么耗着远平……”

　　“那也不能逃避啊。”程念着急：“你突然不回信，远平只会更担心。”

　　“行了，你别说了！”吴兆骞埋头揪住头发：“让我静静。”

　　程念震惊：“？？？！！！你能听到我说话？”

　　“当然。”吴兆骞蔫蔫的低语：“不就是另一个我么。从小到大，好几次都与我作对。真不知你是为了‘我’好还是……”

　　程念：“……”

　　好吧，看来不是只有他才经常在内心与自己对话，连古人都有这毛病。这样也好，省得长篇大论去解释这他根本解释不清楚的情况。

　　吴兆骞轻笑：“反正你一直也不支持我与远平在一起。我早该听你的……”

　　程念忙说：“没有没有，你误会了！那个，我只是一开始无法接受，后来，习惯了也就……反正，你和远平在一起，我是很高兴的。”

　　这种事情，真的有谁是能轻易接受的吗！

　　2022年都少有人能接受好吧，何况吴兄你们这是在清朝！

　　还好你没做官，不然不小心被御史言官知道了，你们两个都得倒霉！

　　吴兆骞低笑一声：“呵。那你倒是说说看，既然此生无法相守，还要继续霸着远平吗？你也看到了，他现在官也不做，跑去做什么公子老师……”

　　“都是为了我……”吴兆骞一下又一下撞着箱子，整个人有点魔怔：“是我害了他。不能再继续了。他还有许多年，值得更好的人，应该去过更好的生活。”

　　“哎，你别撞箱子啊！”吴兆骞一向是个沉稳之人，少有情绪激烈的时候，程念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发愁的问：“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自打被流放，一直像活在梦里一样。”吴兆骞把额头抵在箱子上，喃喃：“真以为像远平说的，有朝一日还能返京。直到昨晚，被那人的血淋了一身，我才突然有了真实感。提交白卷，藐视朝堂，哪里是那么容易回去的。死在边疆才是我的归宿。”

　　“既然如此，我就不应该再继续拖着远平。”吴兆骞做了决定，把箱子塞进床下，说：“不能再继续和他联系了。得让他去过自己的日子。”

　　“倒也不是不行……”认清现实，执着无益。程念很赞成吴兆骞这个决定，既然回不去，那不如劝顾贞观放手。但这样突然失联可不行。

　　程念说：“我建议啊，只是建议，你还是写封信回京，把这个决定说清楚。好好说，越清楚越好。不然以远平那性子，说不定得亲自杀到宁古塔来。”

　　程念说得有理，吴兆骞便答应了。只是，相伴二十余载的感情，断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这封信，吴兆骞断断续续写了半月有余，有太多话想说，也有太多话不能说。写废的纸用来烧火的话，足够煮熟宁古塔所有人的午饭。

　　程念支着脑袋看吴兆骞悬着笔发呆，一滴墨“pia”的一声碎在纸上，恰盖住了一个“悔”字。这句话是“与君相恋，从未后悔。”

　　想写很绝的话，写到后来，却总是逃不脱心软。

　　程念叹了口气，这张纸又废了。

　　他真诚建议：“喂，不是有封信没拆吗？不如你拆开看看，先回复了远平所想所念，再写？”

　　吴兆骞也正有此意。

　　他从箱子里拿出那封尚未拆封的信，烛光下，程念看着信封上的“汉槎亲启”四个字，没由来的一阵心酸。

　　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吧。毕竟陪了顾贞观这么久，他在心底已经把远平当做了朋友。如今要与朋友断联，心情实在不怎么样。

　　由己及人，吴兆骞只可能更难过。他静静地看着信封，直到蜡烛燃尽，换了新烛，才小心翼翼拆了信封。

　　第一句：“新帝已于日前登基。”

　　第二句：“计划派心腹大将觉罗武默纳敕封长白山之神，介时，请汉槎将所作诗赋交于觉罗武默纳。若得新帝青眼，回京有望。”

　　再后面，就是近些日子顾贞观的所见所闻，还有纳兰容若新作的词。厚厚一沓。

　　程念没再细看，毕竟是人家的私人信件。他兴奋的小声问：“这意思是……我们能回京啦？”

　　吴兆骞却没什么喜色，皱着眉：“哪有那么容易。”

　　程念不解：“远平不是说了，只要得新帝青眼……”

　　“你好好想想咱这罪名。藐视朝堂，对先帝不敬。”吴兆骞叹气：“当朝皇室最重孝道。就这么轻易召我回京，把先帝的颜面置于何地？”

　　“……”程念细想还真是如此，但还是不死心：“既然远平都这么说了，那必定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呵。”吴兆骞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个死局，远平花再多力气谋划都是枉费。他怎么就不懂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