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20、北顾 01

　　随着国家《“十四五”文化发展规划》的出台，深入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加强中华文明探源和考古研究成果、中华文化典籍等全媒体传播，提升博物馆、纪念馆和文物保护单位展陈教育水平，成为近年高校科研课题的重点领域。

　　在这样的背景下，B大文学系主动承接了古诗词的修正及文人生平调研考察工作。新学年的课题之一，就是南宋文人风骨详考。而说起南宋抗金文人代表，那必然离不开辛幼安。

　　商衡此次是被就近调往浙江永康的，他需要调研的人物是辛幼安的好友：陈亮。

　　陈亮此人是“永康学派”的创始人物，他一生力主抗金，反对苟合偏安。所作文章，说理透辟，笔力纵横驰骋，气势慷慨激昂，被辛幼安引为挚交好友。

　　对以辛幼安、陈亮为代表的文人生平进行调研，是此次课题的重要内容。

　　看完课题调研大纲之后，商衡沉沉叹了口气。

　　命运弄人，大抵如此。他尚未从吴兆骞的生平里完全抽离，就又要亲手揭开另一段故事了。

　　想起南宋，商衡眉目间爬上一层阴郁。

　　于他而言，这段记忆里的壮志未酬、抱憾而终，纵然时隔七百余年，依然让人不忍回顾。一路走来，他亲眼见证了许多朝代更迭，月升日落。但满目山河破碎，当朝者却不思抗争，一味苟且偷安的时光，他只经历过那一段。

　　如今看着窗外的灯火灿烂，商衡摇着头笑了。

　　再如何不平，也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站在这片夜空下的他们，不用再满腔不甘，无奈感慨。万幸，又是一个太平盛世。

　　手机振动，是仲虺。

　　商衡犹豫几秒，按了接听。

　　仲虺喘着粗气的声音出现在话筒里：“阿衡，同甫真正的埋骨地在何处？”

　　“说了，你找不全的。”商衡眉间拢起一汪无奈，他抬手揉了揉。

　　仲虺坚持：“这件事我不会放弃，阿衡，别为难我。”

　　“你已活了这么些岁月，够本了。”商衡却道。

　　仲虺：“够不够本，你说了不算。”

　　“你知道荆轲……”商衡叹了口气，提起另一个人。

　　仲虺粗声粗气打断商衡：“问你陈同甫呢，别转移话题。”

　　“呵。”商衡问：“你现在在哪儿？”

　　仲虺答：“卧龙岗。”

　　“抬头。”商衡似乎能看到仲虺似的，说着：“卧龙岗对面，有座笔架山。”

　　仲虺低声骂了一句：“具体点儿。”

　　“记不清了。”商衡长呼了口气。

　　仲虺气不打一出来：“……商衡，你知道笔架山有多大吗？！”

　　商衡：“嗯。”

　　仲虺直接挂了电话。

　　商衡握着手机，心跳一声强过一声。800年前那场带着遗憾的黄昏，穿越窗外霓虹，清晰浮现。

　　陈同甫一生忧于国事，立志北伐，却抑郁而终。虽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但他决不能让同甫沉眠于卧龙土丘。笔架山颠，可遥望北域。唯有那处，才担得起同甫遗志。

　　印象里，那是座怪石嶙峋的山。他费了许多工夫，才找到一处适于安眠之地。可惜，后来时局变动，再没去过。

　　他告诉仲虺是“记不清”，还真没骗人。如今就算他亲自上山，也不一定能找到。

　　有了上次吴兆骞的先例，商衡对于仲虺的坚持不再那么抗拒。反正此事不会有结果，不如就随他去吧。

　　在商衡的统筹下，项目调研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他们文学系主要对接当地档案室、档案馆、档案局等机构，有大量的文字资料考据工作。还夹杂着一些实地走访，包含民间传说的收集、当地说书人的本子、谚语儿歌等。

　　在这样枯燥繁杂地工作中，日夜轮转，江南迎来了初夏。

　　程念跟着手机导航抵达永康档案馆的时候，正是阳光炽烈的晌午。一座气派的七层小楼矗立在草坪间，楼顶的国徽在阳光之下闪着光，行人路过总会忍不住抬头看上一眼。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商衡，翻腾的笑意就从程念心底一溜烟跑了出来，拉扯着他一路疾行。

　　程念高举着工作证过了安检，在专职人员带领下走进文学系临时办公点。

　　那是一间向阳的小屋子，放着一张深红色木质会议桌。桌边围坐着6、7个女生，都在埋头看资料，安安静静的。早就听闻过文学系男女比例极不平衡，万没想到会差这么多！一眼看过去都是女生，半苗男生的影子都瞧不见！

　　察觉到有人进来，几人一同抬头看过来。视线齐刷刷的，充满好奇。

　　坐在桌子右侧的一位穿着浅绿色连帽卫衣的女生站起身，问了声：“你好？”

　　“你好，你好！”程念匆匆收回视线，举了举工作证，说：“考古系程念，来找商衡。”

　　女生笑了一下，招手：“进来吧。商衡去乡镇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啊……”程念一一回望了室内的人，确认商衡不在其中。狂乱的心跳这才逐渐止息，他问了句：“去哪儿了啊。”

　　自接到系里的借调通知起，他就筹备着给商衡来个惊喜。这一路过来更是兴奋地连觉都没睡，结果人却不在！

　　看到程念耷拉的唇角，桌边的几个人都笑了。

　　这年头，啥事儿都挂在脸上的同学可不多见了。

　　绿色连帽卫衣的女生干脆帮程念拉开凳子，招呼着：“快来坐！商衡去诸葛镇了，不远。”

　　坐在桌子左侧另一位穿着白色短袖T恤的女生也站起来，帮着给程念腾桌子：“我们昨儿才向系里提交的借调申请，今儿你就到了。商组长还不知道这事儿。怎么，你们认识？”

　　“嗯。快别麻烦了。”程念随身只带了一个双肩包，他把包放在地上，拉开凳子坐在角落里，说：“你们忙。”

　　借调通知里是请程念协助去卧龙岗陈亮墓的，这些文献资料他是真的帮不上忙。

　　文学系学生大都心思细腻，能体谅程念一个外系人的尴尬，并不多做勉强。绿衣女生拿了一次性纸杯，给程念倒了杯水，说：“那小哥哥你先坐会儿，再一个小时就能吃饭了。”

　　“谢谢。”程念双手接过，喝了一口。

　　温水，微甜，令人饮之难忘的南方水质。

　　一屋子的人都在埋首于古籍中，静悄悄的。程念摸出手机，第无数次点开微信界面。自打下山，他就按照之前存的手机号给商衡发了好友申请，但至今没有动静。

　　他猜测着，商衡不会是又进山了吧……

　　这短短十几个小时间，他从激动到期盼再到失落。程念捏着手机，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自己有些好笑。

　　他这次是有些冒失了。

　　这一群小姑娘，如何安置他都是个问题。

　　程念打开地图导航，输入“诸葛镇”。果然，虽然跨了市，但也不是很远。

　　很好，程念打开约车软件，想着，既然已经来找你了，那可不能半途而废。

　　约好车，又和文学系小姐姐们打听了商衡的具体地址。程念就背着他的双肩包再次出发了。

　　这次网约车的司机是个话痨，他看程念的装扮，以为是来游玩的学生，于是自动担任起了导游的角色，一路上好一番介绍。

　　一座山、一条河、一方湖泊都有故事。

　　这感觉倒是新鲜，一路上观山赏湖听故事，不知不觉就到了诸葛镇。

　　在程念下车之前，司机提快了语速交代道：“对了，千万别去陈亮墓啊，听说会沾染霉运的。”

　　“……”程念客气的笑了一下，说：“好。”

　　怎么可能不去。

　　陈同甫这么刚毅的文人，他是一定要去祭拜的！

　　司机是老油条，见程念不信，特意沉声警告：“小伙子，听人劝吃饱饭。这一片儿没人不知道，凡是去过陈亮墓的人，都得倒霉一阵子呢。”

　　“啊。”程念打开车门，朝司机挥手：“都记住啦。好评也给了呦~”

　　司机摇下车窗，笑着说：“那附近笔架山不错，有时间的话可以去看看！”

　　程念摆手：“好嘞~”

　　新能源车重新启动，消失在江南小镇的青山绿水间。

　　诸葛古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黑瓦白墙，蓝天碧水，小镇居民三三两两的坐在桥边，悠闲的喝茶聊天。那脸上的惬意啊，让人感觉时光都慢下来了。

　　这里的建筑风物，让他仿若回到了吴兆骞的时代。一时之间，怀念又感慨。如今，这样规模的古镇已经不多了。

　　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有新消息。

　　程念刚要去拿，心跳却突然开始加速。四周古韵仿若凝化成了身披钢甲的战马，如有实质般撞击着他的魂魄。

　　程念“呃”了一声，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这感受似曾相识。程念来不及细想，就感觉灵魂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就要从胸膛处脱体而出了。

　　有小镇居民发现了程念的异状，三三两两的围过来，关切地问着：“小伙子，你怎么了？”

　　有腰间围着靛蓝碎花围裙的大婶想要上前搀扶程念，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将人揽肩圈进了怀里。

　　“程念。”

　　一把温凉嗓音闯进程念混沌的意识。他感觉有另一股炽热气息快速流经周身血脉，把他即将离体的魂魄生生扯了回来，镇在了体内。

　　前后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程念却像经历了一番沙场奋战。他喘着粗气，平覆心跳，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还好吗？”

　　围在肩上的胳膊紧了紧。程念依声抬头，竟看到了商衡。

　　商衡微垂着眼，那双沉黑的眸子正专注的看着他。这让程念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商衡不只是在担心，更是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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