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8、流年 18

　　梦境里，顾贞观在回江南之前，纳兰明珠曾问过他：“你知道在我们满族人心里，宁古塔是怎样的地方吗？”

　　顾贞观皱着眉头：“不知。”

　　“是起源之地，更是神降之地。”纳兰明珠如是说。

　　顾贞观仿佛想到了什么，看着纳兰明珠：“所以……”

　　“当年，先帝将吴先生流往宁古塔是有深意的。”纳兰明珠欲言又止。

　　顾贞观颔首道：“请太傅明示。”

　　“你知道宁古塔的龙城书院吗？”纳兰明珠问。

　　顾贞观回忆：“听汉槎说起过，是宁古塔的第一所官学。”

　　“没有圣上默许，这所官学是办不起来的。”纳兰明珠意味深长的说道。

　　顾贞观：“……”

　　纳兰明珠最后说：“远平，大清盛世将启，好好活着，看看这天下。这也是吴先生的遗愿。”

　　“……好。”顾贞观应了。

　　梦境无常，不过一个转眼，便又是一年江南烟雨。

　　顾贞观接到纳兰容若病重的消息，匆忙孤身北上入京。

　　病榻之上的贵公子清癯苍白，似极了一页不染纤尘的镜花笺，下一刻便要随风而去了。

　　“容若，老师来了。”顾贞观疾走两步说。

　　纳兰容若看清顾贞观的容颜，轻蹙着眉道：“老师，你不该来。”

　　“你这孩子，怎么弄成了这般模样。快别说话了。”顾贞观摸了摸纳兰容若消瘦的面颊，担忧的问。

　　纳兰容若摇头，自言自语般呢喃：“哈，咳……你来送我，太危险了……吴兄知道会怪我的。”

　　“他……不会的。”顾贞观静了一瞬，说。

　　纳兰容若还在呢喃，似乎要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尽般抓着顾贞观的手腕，慢慢道：“老师，我走之后，你要尽快回江南。纳兰府要不成了……以后……得委屈你隐姓埋名……”

　　“容若，别说了……”顾贞观拍了拍容若的手。

　　纳兰容若艰难的喘着气：“老师，远平……切记切记，万不可暴露行迹……”

　　“我都知道。”顾贞观闷声道：“你不必为我忧心。”

　　纳兰容若笑了一下，不舍的看着守在床边的人，说：“远平……容若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容若，是老师对不住你。”顾贞观红着眼眶道。

　　纳兰容若最后笑了一下，叹着气说：“老师，我想吃春饼了……”

　　一息魂散，守在床旁的众人无不断肠。

　　顾贞观哽咽着叫了最后一声：“容若！”

　　程念皱着眉，翻了个身。梦里的场景便倏然翻转，再次回到了江南。

　　竹林花海，顾贞观独自躺在其间，身边倒着三五个酒坛。

　　程念看到顾贞观的双眸里盛满冰白的月色，有种旷古的寂寥。分明已经喝了那么多，那双眼眸里却半分醉意都没有。

　　有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踏花而至，停在顾贞观的面前，声音粗粝的叫了声：“阿衡。”

　　阿衡……

　　阿衡？

　　阿衡！

　　梦境潮水般层层褪去。

　　程念挣扎着睁开眼，撞进一双担忧的眸子。

　　“阿衡？”

　　商衡伸手过去探了下程念额头，问：“梦到我了？”

　　“嗯……”程念还懵着。

　　商衡低笑一声：“这次梦到我什么了？”

　　程念看着商衡的笑颜，这才回了神。他一下子坐起来，盯着商衡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还得一段日子么？！

　　商衡指了指帐篷门口的行李箱，说：“回来给你送东西。顺便，帮薛教授监个工。”

　　“你不会是连夜进山的吧……”程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朦胧着，还没大亮。

　　商衡说：“一早出发的，今儿阴天。”

　　“大家都起来了吗？”程念揉揉眼睛问。

　　商衡：“没。”

　　“那小酷哥呢？”程念又问。

　　商衡皱眉：“小酷哥？”

　　“嗯。”程念说：“商店那个沉迷游戏的小朋友。”

　　商衡说：“昨晚就下山了。”

　　“怎么能连夜下山呢……”程念迷迷瞪瞪的担心着。

　　“这山他熟。”商衡笑了一下：“手机充好电放这儿了。你再睡会儿，我去替门口值守的人。”

　　“啊。”程念下意识拉住商衡的衣摆，说：“等等我，一起去。”

　　程念把行李箱放好，简单洗了个漱。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商衡已经煮了几颗蛋，两人简单吃了早饭，溜达去项目地门口换班。

　　刚值了一夜班的同学丙，有幸得到了商衡手煮蛋两颗，感激涕零的揣着去睡觉了。

　　昨夜闹得太晚，今天又休息，整个项目地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程念不想待在帐篷里，拉着商衡坐在天幕下吹风。

　　江南山间的晨风带着独有的青竹气息，特别好闻。程念深吸了两口，问商衡：“你去过宁古塔吗？”

　　商衡靠在椅背里，“嗯”了一声。

　　程念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被问之人真的去过。这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开盲盒开到了隐藏款公仔，又惊又喜。程念连声问：“你不是江南人吗？什么时候去的宁古塔啊，宁古塔现在怎么样？”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商衡也没有不耐烦，温温开口道：“之前跟过去宁古塔的项目。宁古塔现在的样子，你可以用手机搜一下。”

　　程念：……对哦，又忘了手机这个神器了。

　　他下意识摸出手机，点开搜索软件，在搜索栏输入“宁古塔”三个字。手机很快速的给出了搜索结果：“打不开网页，因为您的手机尚未接入互联网”。

　　山里没信号！

　　商衡低笑一声，说：“没说现在。”

　　程念傻兮兮端着手机，觉得他又被耍了。程念自认活了二十年，不说聪明吧，绝对与“傻”这个字是沾不上边的。但自从遇见商衡，总是会莫名其妙干一些蠢事儿。程念认定，这绝对是商衡的问题！

　　他强装淡定，若无其事的把手机揣兜里，凑近商衡说：“商衡大大，给我看看你拍的照片儿呗。”

　　商衡眼皮都没抬：“不好意思，我没有拍照的习惯。”

　　程念：“……”

　　真的再也不想和商衡说话了。

　　程念哼了一声，摸出手机看小说。

　　商衡出言提醒：“不要用手机看小说，对眼睛不好。”

　　“山里没网，手机不能用啊。”程念郁闷的说：“不然还能做什么？”

　　商衡：“说说你的梦？”

　　提到梦，程念犹豫了一下。他下意识划拉了两下阅读器页面，文字密密麻麻映入视网膜，却半点儿也看不进去。

　　程念颇心烦的将手机锁屏，仰倒在椅子里，语气惆怅：“我梦到宁古塔，梦到纳兰容若去世，还梦到顾贞观和一个奇怪的人见面。”

　　程念转头去看商衡，皱着眉说：“那个奇怪的人居然对着远平叫‘阿衡’，呵呵。”

　　商衡不动声色垂下了眸：“……”

　　程念心有余悸道：“我亲眼看着远平长大，之前从未见过那人。特奇怪，吓了我一跳。”

　　“你说……之前还梦到过吴兆骞？”商衡挑自己感兴趣的问。

　　说起这个，程念感慨：“是啊。不过现在证明，那很可能不是梦……”

　　商衡坐起身，胳膊撑着膝盖，新换的白色衬衫随着他的动作，勾勒出劲竹般地身体曲线。程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默默决定以后必须得锻炼身体。

　　商衡微侧过身体看着程念，说：“可以给我讲讲吗？”

　　程念挪了两下椅子，凑近商衡，神神秘秘开口道：“阿衡，我可能‘穿越’了……”

　　“怎么说？”商衡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问。

　　程念靠回椅背，从第一次自吴兆骞体内醒来，与顾贞观一同参加慰亲宴说起，一直说到他用后世文字答卷、陪吴兆骞远赴宁古塔，再到吴兆骞病重返京，替纳兰府谋划，最终骤然离世。

　　商衡越听，脸色越是凝重。

　　自相识以来，程念还从未见过商衡这个样子，浑身散发的冷厉感如有实质，冻得人心颤。他语调越来越低，后来干脆往后挪了挪椅子。

　　他不知道商衡这是怎么了，是他说错了什么么。程念轻咳一声，试探着叫了声：“阿衡？”

　　这一声，似乎打破了束缚商衡的某种无形禁锢，他身上的冰寒之气瞬间散去，又恢复成原本温润疏朗的模样。他的脸上仍没有笑意，却能明显感觉到不再像刚才那般不可靠近。

　　程念又问了一遍：“阿衡，你怎么了？”

　　“抱歉，刚走神了。”商衡抿唇笑了一下。

　　这一笑，真真让程念体验一次什么叫云开见日、冰消雪融。他心弦一松，也跟着笑：“是不是挺匪夷所思的啊，原本我也以为只是做梦来着，直到昨天看到那块碑……”

　　“这么说来，那石碑上所刻文字，都是你当年的答卷内容？”商衡问。

　　“嗯。”程念托着腮：“不仅内容一样，连字体都一样……”

　　商衡揉了下额角，梳理着思路：“如此便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了？”程念不解。

　　商衡说：“石碑极大可能就是康熙帝命人刻的。”

　　“他刻这些做什么？万一没有出土呢？”程念还是想不明白。

　　商衡笑了一声：“出土不出土不重要，他就是留个纪念。”

　　“留个纪念？”程念实在无法理解古代帝王的心思。

　　商衡“嗯”了一声，说：“康熙帝有个小癖好，喜欢在各种古书、古画、石碑上留下他自己的印记。后来乾隆也跟着学，印章用在书画上的，就有千方之多。”

　　“这样啊！”程念大开眼界：“还真是‘小’癖好呢。”

　　商衡解释：“历史上的明君，大都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正常。”

　　“说起这个，我还有个问题。”程念从纷乱的心绪里拈起一根线头，问：“康熙帝既然知道我这个‘后世之人’的存在，那吴兄的计划应该很难成功。为何纳兰案没有发生呢？”

　　“如你梦中所见，纳兰明珠能主动归政，于皇权而言威胁已除。”商衡叹了一声，说：“纳兰容若又英年病故，为全君臣情义，皇帝自然要保纳兰府富贵。”

　　“可是石碑是从远平的墓里发现的。”程念觉得后背发凉：“康熙帝一直都知道远平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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