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54、魂梦 16

　　神明，无所不能。

　　救人于危难之际，带给人无尽希望。

　　阿衡是末喜的神明，所以，当她陷入危境之时，总是会第一时间想起他。然后，拼尽全力跑向他。

　　三千年前，夏都城外。

　　末喜跟在黑泽身后，艰难的踏过了横七竖八的刺客人群。一位身着白色素袍的年轻男子坐在不远处的大树上，朝她吹了个口哨。

　　那男子身姿如竹，容颜出尘，正笑弯了眼看她，如同春日里最暖人的阳光一般，荡尽了末喜心底的阴霾和不安。

　　末喜看着他轻盈的跃下树，对着她和黑泽说：“做得不错。让我们恭喜末喜姑娘，来到新的人间。”

　　自那时起，末喜才终于确信，这世上当真有神仙一般的人物。能从天下之主的手中救下她，在乱世中给她一处安身庇命之所，让她自出生起就注定无望的人生第一次有了希望。

　　这希望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只要品尝过一次，就再也无法轻易忘记。

　　于是，当年阿衡亲至洛水之滨找她，请她相助之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帮助阿衡，不是为了日后向阿衡索取什么回报，仅仅是想。

　　神明有难，她这个信徒甘愿献上自己的一切，这是她的荣幸。

　　其实，她只是做了几样夏王爱吃的小食，刨出了一坛夏王爱喝的果酒。多么微不足道的举动，几乎没有废她什么精力，根本提不上什么相助。仅此而已，阿衡居然成功了。

　　听闻成汤回归毫都的消息后，末喜更加坚信，阿衡大人就是无所不能的。

　　从此，举世闻名的“妖妃”心底有了一位神明，她日日为其祈祷，愿其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她对神明有着怎样的信仰，便对神明抱有怎样的期待。她相信，无论她遇到何种困境，阿衡都能救她。

　　于是，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仲虺简直不能相信，他看着神域的方向说：“可是，阿衡是人。”

　　“是。”末喜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这笑虽然看不真切，却让仲虺真切的感觉到，眼前这位瘦小的黑袍人，就是曾经的末喜姑娘。

　　末喜在毫都的日子，其实是仲虺最轻松的日子。

　　那时候为了对抗夏王，他与阿衡总是意见不合。夏朝叛臣终古又虎视眈眈，心思诡谲难测。他每每想找成汤深谈，都能被阿衡轻而易举的抢了先。成汤也总是纵着阿衡，让他这个左相十分苦闷。

　　好在，宫墙之外有末喜在。

　　那时候仲虺始终对这位夏朝妖妃心怀戒备，他到末喜这里，只喝酒。末喜却总能看出他的不悦，不用他开口，便能消无声息地化解他那些陈年旧绪。于是，仲虺来末喜处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他还是不说话，却觉得每一次见到末喜，整个人都能轻松许多。

　　时隔这么多年，仲虺早已学会了无数排解愁绪的方法。但每每梦回，他还是能想到那清泉一般的笑声。就是这笑声，帮他撑过了最难的那几年。

　　对故人的回忆有多美好，此刻面对黑袍人的情绪就有多复杂。

　　被同伴背叛痛苦，但得知同伴的背叛是情非得已，又该如何？

　　仲虺叹了口气，生硬的问：“你笑什么。”

　　末喜便说：“其实，在秦朝时，我曾找过阿衡大人。那一世，他是目盲的琴师。”

　　仲虺皱眉说：“那一世我在他身边，未曾见过你。”

　　“是。”末喜说：“我知道。那是在你进入秦宫之前。”

　　末喜边回忆，边说：“那时候阿离刚自毁双目，还未习惯目不能视的日子。他整个人阴郁极了，让人不敢轻易靠近。除了圣手聂染，他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衡大人那般模样，他仿佛失去了一切。分明那么寥落黯淡，却半分常人身上的脆弱都没有。

　　他就像一把尘封的宝剑，静静的靠在墙角。我第一次有了敢去触碰他的勇气。也仅仅是碰触，因为我比谁都清楚，那剑鞘之内的锋芒有多锐利。

　　那时候荆轲被困在地宫，虽然有黑汜设下屏蔽重明之息的阵法，但阿衡大人似乎有感应似的，总是去往地宫的方向。

　　有一次，他在秦宫的后花园跌倒了。看着他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手掌，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他也是个凡人。会流血，会痛苦的凡人。

　　我去扶他。因为他看不见，我才敢借以仕女的身份和他说了几句话。

　　我问他，如果为了救人，伤害了自己的朋友。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问我，这伤害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说，最初是无意的。但因为不敢面对，所以与朋友没有再见面。

　　他说，逃避无益。既是无意，那即便朋友知晓，也不会责怪于我。

　　我又问，如果为了救人，我还要再次伤害他，怎么办？

　　他说，如果只有这种办法能救人，那朋友应该会理解。

　　我问，这样是不是太对不起朋友了。

　　他说，既然是朋友，就该患难与共。”

　　仲虺问：“所以，你就再次伤害了他。”

　　“我也不想。”末喜摇头说：“可是阿衡大人分明说过，他把我当做朋友。我便以为他不会怪我……果然，他没有怪我。”

　　当她把所有事情实言相告，商衡没有责备她，而是亲自扶起了她。他真的把她当朋友，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仲虺说：“所以，你就心安理得的继续伤害他。觉得他强大，无所不能，自然能承受这些伤害。末喜，你当真以为，他失去师父，又失去成汤，就一点儿都不疼么。

　　你就不好奇，他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寡言少语的模样的。

　　你觉得，他还是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么？”

　　仲虺的连连发问，让末喜说不出话。

　　所有的这些，她都不知道了。因为在她的时间线里，自高渐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阿衡。如今仓促见面，两人之间被重重旧事裹挟着，她还未敢好好看他一眼。

　　她仍是把他当神明一般敬畏着，她不愿相信，也抗拒去承认，如今她能倚靠的，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凡人。

　　阿衡不能是凡人，否则，她做过的一切该是多么残忍；否则，还要怎样才能救黑泽。

　　艰难的走到今天，付出了那么多。末喜需要阿衡继续做神明。

　　于是，她提高声量，坚定的说：“他是！他一直都是神明！所以他没有怪我，所以他会帮我救黑泽！他是神明，无所不能的神明！”

　　“重明之息。”末喜状似癫狂，继续高声说：“只要有重明之息，他便能让一切回到正轨！只有他能做到。”

　　这把被砂纸磨了三千年的嗓音刺得人耳朵疼。

　　仲虺皱着眉问：“你说什么？”

　　末喜语无伦次的说：“重明神力，合并时间线，回到正轨，救黑泽，救黑泽！”

　　仲虺噗通一声站起身，盯着末喜，一字一句的说：“我不许你把他当神明，快把话说清楚！”

　　……

　　商衡一踏入神域结界，就被一只毛茸茸的小猫扑了满怀。小讙正睁着琥珀色的圆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商衡。直到它的脑袋被熟悉的手感摸了两把，小讙这才软软的叫了一声，把脑袋埋进了商衡怀里。

　　小讙的三只尾巴紧紧缠着商衡的胳膊，时隔这么久，它的小主人终于回来了。无论如何，它不能再放他走。

　　被往事砸得心绪纷扰的商衡，摸着小讙柔软的毛，终于提唇笑了。

　　他抬眸打量着神域，山清水秀，鸟声阵阵，灵气如云层一般氤氲缭绕着。这是他和师父联手打造的神域结界，内里空间有数十个昆仑山境那么大，足够上古神兽们逍遥自在的度过漫长余生。

　　另一只小讙猛地从灌木丛里跳出，一把抱住了商衡的腿。它先是亲昵的蹭了蹭了商衡，然后仰头对着商衡叫了几声。

　　这是商衡与小讙之间的交流习惯，小讙这副模样，是在告诉商衡，它要带商衡去一个地方。

　　果然，商衡怀里的小讙也叫了两声，随即一跃而下，率先跳入灌木丛。抱着商衡腿的小讙也跳下地，边扭头看商衡，边往灌木丛里走。

　　商衡没有犹豫，立即抬步跟上小讙。

　　这神域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阿衡和元一亲手布下的，元一喜欢山，阿衡喜欢水，元一喜欢林木，阿衡喜欢花草。于是这广袤无尽的神域里，错乱交杂着许多山水。

　　眼前这半人高的灌木丛是阿衡初初学会阵法时，为小讙布置的。

　　小讙身型娇小，比起其他神兽而言，实在太过不起眼。除了行动敏捷，也就占了被阿衡宠爱的优。于是，这灌木丛建的极为气派，密密匝匝的一大片，周边还用刺篱围了一圈，防止其他小兽靠近，简直是小讙们的乐园。

　　如今走在灌木间，商衡还能回忆起当初元一连连摇头的模样。

　　元一从来主张物竞天择，他说：“小讙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手段，你这么护着它们，未必是好事。”

　　阿衡反唇便说：“那师父为何不愿放我下山历练，一直如此相护呢。好与不好，我都是学师父的。反正有师父在，小讙自然不能被旁的神兽欺负了就是。”

　　那时候的阿衡肆意极了，因为他有一位与天地同寿的师父，他相信师父会帮他守护好小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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