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50、魂梦 12

　　秦朝距离商朝八百多年，这八百年间，黑汜未敢有一日松懈。除了不断精进武技，他还研习了术法。在他一贯的认知里，只有强者才能保护自己以及末喜。

　　身为坐标，他与仲虺一样，不能轻易身死。他便用漫长的时光为末喜和黑泽准备着退路。一条不受制于他人的，自由的退路。

　　于是，他进入当时的王宫，做了秦朝术士。

　　他运气还不错，那一世阿衡被毁了双目，更方便他行事。他用术法遮掩了荆轲所处之地的重明之息，让高渐离以为荆轲已死，故而很早便送了命。

　　失去阿衡的护佑，对付荆轲一个全身经脉被毁的废人，无需费什么吹灰之力。

　　黑汜说服赵高，将荆轲囚禁于荒山。并用尽自己的毕生所学，将荆轲魂灵困于无尽之阵。他用龟息之术自囚于荆轲墓旁，确保荆轲之魂不会往生。

　　一旦阵成，阿衡他们的重明轮回便只能被迫止步。那日后末喜与黑泽转生之后，便有足够的重明之息可用。

　　居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仲虺强硬的打断末喜，问：“为何要这么做？”

　　末喜苦笑着说：“黑汜他，只是不想看我痛苦。

　　只要你们的轮回正常运转，那势必会压着我们的轮回，黑泽只会越来越弱，很可能一出生就身故。

　　我们研习术法的时候，知晓了若要压制一方轮回，须得……”

　　末喜惴惴不安的看向阿衡，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黑汜最终会这么做。黑汜他……他其实完全不必用龟息之术自囚，他，只要好好的在荒山就可以……”

　　程念想：难怪当初伯桃进入术士之墓时，那术士鹤发童颜，仿若活着一般。原来，那术士根本就没有死。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兵士们一开墓，那术士便化为了枯骨。

　　“他做这个决定都是为了我……”末喜还在继续：“这件事终究是我们不对，所以他才以那种方式赎罪。”

　　“赎罪？”仲虺直接气笑了：“用龟息之术就叫赎罪了？最初救你们的可是阿衡师父，你们如此行事，有考虑过阿衡么？！”

　　一旦荆轲魂魄无法进入轮回，那载体便只能流连于轮回之境无法往生。黑汜这么做，压根不是压制阿衡他们的重明轮回，而是彻底断绝了他们的生机。

　　“对不起，对不起。”末喜哽咽着连连道歉：“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那无尽之阵已成，我……”

　　商衡说：“破除无尽之阵很简单。”

　　“是。”末喜颓靡的垂着头，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是我自私了。那时想着既然黑汜已经做出了牺牲，那就让黑泽好好活一世，一世就好。”

　　可是，成汤魂体与重明之息息息相关，绝不可能被真正囚禁，于是，轮回正常运转，生出了新的时间线。

　　至此，一切都有了解释。

　　不用末喜再细说，阿衡就知晓，有一条时间里，他和成汤在秦朝时就被迫终止了轮回。而如今这一世，很可能是新生时间里重启的轮回。

　　仲虺简直说不出话，他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深明大义的姑娘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末喜颤着声说：“可是不知为何，后来每一世，黑泽也仍是坎坷不平的命运。直到这一世，他才平安活到了成年。可是如今也……”

　　商衡朝程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说：“既然你们都学习了术法，应该知晓。可以涤荡杀戮之气的轮回，不是只有借助重明之息这一个办法。”

　　“是。”末喜点头，说：“还可以借助其他神兽。”

　　商衡的语气没有波澜，慢慢问：“那你可知，为何当初我们要选择重明？”

　　阿衡很早就告诉过末喜，昆仑山中有许多奇珍异兽。他说日后会带末喜到昆仑，便不会藏着掖着。那些神兽末喜有的是机会接触。故而末喜亦知，昆仑山中不只有重明这一种神兽。

　　至于为何当初阿衡与元一会选择重明之息，她从未细想过。这个选择莫说末喜不知，连仲虺也不曾知晓，从未研习过术法的他甚至不知道还可以选择其他神兽。

　　于是仲虺问：“为何？”

　　商衡说：“成汤诞生之初，便被重明神鸟所救。他的魂体里，有一半是纯正的重明之息。

　　故而当初鸣条被伤，气息皆无。也可凭重明之息撑到昆仑。

　　师父与我借助重明神力，正是因为他这一半特殊的魂体。”

　　原因竟然是这样，末喜愣在了原地。直到今日她才知晓，之所以成汤他们的轮回之力强于黑泽，不是因为阿衡有多强大，而是因为成汤魂体本身就由重明之息构成。

　　难怪，他们的轮回被压得那么狠。

　　商衡沉着声问：“你也该知道，遏制重明轮回，不是只有终止我们的轮回这一个办法。”

　　“是。”末喜仓促抬头看了商衡一眼，随即抑制不住哭出了声。这一哭，就哭了许久。

　　仲虺见不得女人哭，于是不耐烦的说：“有话说话，一直哭是怎么个事儿。分明是你们有错在先，这闹得像我们欺负你似的。别哭了。”

　　末喜又哭了一会儿，这才抽着气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找你。如果有阿衡大人主动相助，均分两个轮回之力，那我们也可以正常生活。”

　　“所以，你们为什么不来不找阿衡？”仲虺百思不得其解：“阿衡一直把你当朋友，待你不薄。你若是来找他，他定会帮你！”

　　“是……”末喜抽泣着说：“可是我不敢。”

　　仲虺忙问：“为何？”

　　末喜抖着声说：“因为，是我害死了元一师父……”

　　当初要救成汤，元一魂力已消耗大半，根本无力再去选择适合黑泽的神兽，构建新一重轮回。唯一希望，便是趁着成汤重明轮回已成之后的时机，继续借助重明与昆仑神木之力，为黑泽构筑轮回。

　　末喜借着阿衡好友的身份，让元一松口帮了他们。却不知，这代价是，元一功尽，彻底魂散。昆仑神木自此枯萎，再无生机。

　　“若是早知元一师父魂力无法支撑……”末喜痛苦的捂着脸：“我就不该去求他……”

　　商衡眼中的痛色一闪而逝，他握紧双拳，往后退了两步。

　　他当初一心挂在成汤身上，根本没注意到末喜他们的存在。若是他当初多分一些心思给旁人，事情根本到不了这一步。

　　若是知晓黑泽之事，那阿衡便会选择先用其他办法保住成汤的命，他愿意与师父合力先救黑泽。待黑泽进入相应轮回，师父也休养恢复之后，再为成汤构筑重明轮回。

　　原来，这一切的开始，竟是因为他。

　　阿衡从来坦荡，自信没有负过任何人。当初末喜无故离开毫都，他也下意识认为是对方所愿，故而没有派人去追寻。

　　商衡闭上眼，席卷而至的自责感几乎压得他无法喘息。若是他能多留意一下友人，那师父就不会死，荆轲不会被困，时间线也不会乱。他们早就完成轮回进入了正轨。

　　他分明有这个能力，却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他有什么颜面自称天人之徒。

　　仲虺担忧的看着商衡，他知道商衡难过，但这副模样还是让人揪心。元一之死一直沉沉的压在商衡心头，他活了几世，这份愧疚便压了几世。

　　如今骤然得知元一之死背后的真相，其实并非为成汤构筑轮回之故，而是另有他因。那商衡心头的愧疚理应轻一些才是，但仲虺看着商衡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睫毛，却感觉商衡快要被什么情绪压垮了。

　　那情绪定然不是愤怒，因为他从商衡周身气息里，感觉不出愤怒特有的尖锐。那情绪也不是悲痛，商衡周身也没有悲伤特有的辛涩。仲虺目不错睫的看着商衡，只觉得心疼的厉害。因为，他从这位天人之徒身上捕捉到一丝自责。

　　这自责泛着苦，将商衡重重包裹着。以至于他不愿再睁开眼，看这世界一眼。

　　这样的商衡，让仲虺心疼也心慌，他无心再质问末喜，而是匆忙拉了商衡一把，慌乱着问：“阿衡。阿衡，你这是怎么了。”

　　结界后的程念几乎喊哑了嗓子，他与商衡分明只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却无法在这样的时刻去抱一抱他。

　　名相阿衡忠义无双，却在三千年后得知，他不仅不被友人信任，还间接害死了师父。程念不敢细想，阿衡要怎么才肯原谅自己。

　　他拍打着结界，徒劳无功的喊着商衡的名字。

　　他想说：“发生这一切，谁都没有错。你要相信自己的师父，他既然决定救黑泽，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阿衡，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把成汤保护的那么好，每一世都尽力助其完成心愿。从开始到现在，你都尽力了。

　　阿衡，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吧。”

　　末喜也仓惶的看着商衡，连声说：“都是我不好，阿衡大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一次，商衡没有让友人担心太久。他很快便睁开了眼睛，一双黑沉的眸子古井无波，看不出半分波澜。

　　他拍拍仲虺的手，随即起身去扶了末喜一把，说：“起来吧，地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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