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42、魂梦 04

　　非是商衡当真无动于衷，很多时候，压在心头的情绪越重，就越是让人无法轻易开口。他带着程念一同回到故地，不是为了弥补或是缅怀什么，而是为了继续往前走。

　　这是三千年前他坚持选择的路，那无论如何都必须走下去。

　　昆仑山中时间流速与尘世不同，三人快要爬到山顶时，柔亮的天光都未有什么明显变化。

　　如今，三人站在一处参天古木之下。这株古木与山中其他古木很不一样，枝干上没有横生的枝丫与繁茂树叶，只有光秃秃的一枝树干，锐利的刺向天空。灵气馥郁的昆仑山境中，居然会有一株枯死的古树，与整个昆仑看起来格格不入。

　　看着这株树身泛白的古木，程念无由的感觉悲从中来，眼眶倏的红了。一阵熟悉的失重感传来，程念只来得及叫了声“阿衡”，便再一次失去意识。

　　商衡眉头一皱，抱住意识全无的程念。随即转身走向与枯木距离不远的一株小树。这株小树枝细叶小，颤颤巍巍的像一株野草。

　　商衡一步迈过这株野草小树，身影瞬间消失不见。仲虺匆忙抬步跟上，随着商衡一同进入了新一重结界。

　　这重结界很小，里面只有一方雅致的庭院。木质结构的二层小阁楼静立于花海之间，门扉有半扇开着，就像在等外出浇花的主人回家似的。

　　仲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三千年前的模样。

　　三千年前，他第一次随阿衡回昆仑，就是在这方庭院里见到了倚靠在门框上等待逆徒回家的元一。

　　如今，阁楼尚在，花海依旧。门框下那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商衡抱着程念穿越花海，与三千年前的姿态如出一辙。只是，曾经的阿衡还有元一为他兜底，保证帮他救活成汤。如今的阿衡，却无人可依。

　　仲虺不敢抬步往前，他甚至不敢问一句程念这是怎么了。他怕，阿衡也一无所知。或是阿衡知晓，却没有办法。

　　商衡低沉的声音却遥遥传来：“跟上。别让我分心顾你。”

　　程念昏迷，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神秘人已经抵达了昆仑。商衡无暇分心旁顾。虽说这重结界外人进不来，但为防万一，商衡还是不想让仲虺距离太远。只有把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

　　这一次，程念是被胸口尖锐的疼痛疼醒的。他似乎正被人抱在怀里，抱着他的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臂勒得他肋骨疼。

　　他耐不住轻声“嘶”了一声，想睁眼看看，却发现眼皮被挂了千钧精铁似的，根本动不了。随即，他的手被人握住了，那手冷极了，冻得他打了个颤。然后，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说：“等我。”

　　他来不及细想这道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便被放到了什么地方。身子底下很柔软，有什么东西柔柔的托着他，以至于胸口的伤处没有那么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了凄厉的鸟鸣。随着鸟鸣响起，有温热的液体缓慢注入他的胸口，随即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程念觉得脑子快要被什么东西生生撕裂了。

　　他忍不住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之后，觉得胸口不疼了。他坐起身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大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喘着粗气说：“你回来就好，快去，帮我阻止阿衡。”

　　程念讶异，他看到，成汤正惨白着一张脸，靠坐在他身边喘息。

　　他居然又回到了商朝！

　　程念忙上前仔细查看成汤，问：“你这是怎么了？阿衡呢？你刚才说……”

　　“快去阻止阿衡。”成汤皱着眉，推了程念一把，几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他要救我，会付出极大的代价！我实在动不了，程兄，你快去阻止他！”

　　程念一头雾水，踉跄着被成汤推出了灵窍之地。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回到现世，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了成汤身边。

　　他看见，成汤被一片新草托着。成汤的胸口，有一处血洞。如今，有一股金色的气流正盘旋在血洞处，缓慢的修复这处致命伤。

　　程念想起来了，成汤在战场被人一箭射穿了胸口。难道说，如今阿衡正在设法救成汤？那么成汤口中极大的代价，该是重明之息造就的轮回之境无疑！

　　虽不知他们如今这究竟是何种境遇，但若是他真有机会阻止这一切，那当真是万幸！他不愿仲虺忍受漫长无望的人生，不愿阿衡每一世都要背负沉痛的过往，不愿他们被行踪不定的神秘人威胁，不愿他们因为自己三千年不得解脱。

　　他是舍不得商衡，但他不能这么自私。

　　程念下定决心，寻着浮沉连绵的金色气息朝大雾深处走去。

　　浓雾如有实质，不见天地。唯有漂浮于半空之中的金色尘埃如同牵引丝带一般，指引着程念走向未知前路。

　　从他第一次跟着商衡走在北白山未知竹林中，到如今孤身一人置身迷雾。他从来都不知晓前路为何，也从不担心有无退路。因为他知道，商衡就在前面。

　　北白山中，商衡坚定的走在前方，让他窥见轮回之境的模样。如今，重明之息的另一端，一定是拼尽全力创造轮回之境的阿衡。

　　程念握紧双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既然他可以改变纳兰血案，那也一定有机会改变这绵延三千年的轮回。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阿衡。程念不再谨慎，他迈开步子，沿着金色丝带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程念脚步一顿，倏然睁圆了双目。

　　丝带尽头，浓雾尽散。程念看到了一株遮天蔽日的巨树。阿衡正身着黑色长袍，虔诚地跪在那株参天巨树下，巨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像一盏孤舟，连绵着，漂泊在火红的天幕之下。

　　程念抬头，第一次看到昆仑的天。那天空明亮刺目，流云翻滚着，像要烧着了似的。一只尾翼巨大的朱红色巨鸟正嘶鸣着，绕着阿衡飞，有泛着金色光芒的羽毛从半空飘落，纷纷扬扬的落在商衡肩头，像是为他披上了一袭金色羽织大氅，把人护在了其中。

　　程念怔愣的立在原地，这副场景他见过！

　　在从吴江市医院回北白山的网约车里，他听着《盗墓笔记》，做了这样一场怪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弘大怪诞的梦境，居然会是现实！他当时以为跪在树下的是商衡，如今程念第一眼就知晓，跪在树下的，是元一的弟子阿衡。

　　肉眼可见的金色气息从阿衡周身溢出，汇聚成一丝长带，蔓延着流向浓雾之中，成汤的方向。

　　程念不再浪费时间，他快跑两步，想要拉起阿衡，却发现阿衡垂着头，一丝气息都没有。有鲜红色的血液从阿衡七窍涌出，缓慢浸透了他的黑袍，一碰触，就是满手粘稠。

　　程念想呼喊，却发现声音自动消失在空气里。他能听到巨鸟悲鸣，能听到枝叶萧萧，甚至能听到阿衡脸上那血液流动的汩汩，就是发不出声。

　　程念心跳得很快，他说不出话，干脆动手去扶阿衡。他不知道如何让阿衡停止，能做的就是直接打断！

　　被困在荆轲墓的时候，商衡说过，任何法阵都有阵眼。他眼前所见不过是巨鸟、古木和阿衡，前两者他动不了，唯一能尝试移动的，便是气息全无的阿衡。

　　阿衡看起来很瘦，伶仃的支棱着。程念想去架他的胳膊，却发现阿衡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困缚在了原地，他根本动不了其分毫。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去拍阿衡的肩，想把人叫起来。

　　他这一动，阿衡肩头的重明之羽掉在了地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阿衡七窍里出血的速度更快了。程念不敢再动，他脱去外套，想去帮阿衡擦一下脸上血迹。拿到手里，才发觉这是商衡的风衣。他不想把衣服弄脏，于是脱了自己的棉质T恤，轻轻擦拭阿衡的脸。

　　鲜血源源不断从阿衡口鼻涌出，程念从来不知道，人体内的血竟有这么多！整件T恤都染红了，阿衡的血还是没有止住。

　　程念颓然的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突然，盘旋在阿衡头顶的朱红巨鸟悲鸣一声，这声音如雷贯耳，震得程念魂灵一颤。随即，那些金色的气息浪潮一般朝他涌来。程念被这些气息拥簇着，推离阿衡。

　　他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些金色浪潮，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像是一只妄图撼动象腿的蚂蚁一般，天真的可笑。他就算趴到地上，抓紧了手边的石块、草木甚至土壤，都无法让自己再多留片刻。

　　程念被重明之息席卷着，推向成汤。最后的最后，他看到那朱红巨鸟收敛双翼，以流星坠地一般的速度撞向阿衡。

　　程念大喊一声，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赤红。

　　随即脚下一空，程念踉跄着跌坐在一片花海里。没有古木，没有赤鸟，没有大雾，也没有阿衡。

　　举目四望，是漫山遍野的赤红色花朵。程念认出，这是成汤最喜欢的朱颜花。

　　花海深处，有一道童声笑着唤他。

　　“兄长，快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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