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41、魂梦 03

　　如今，除了落在神秘人手中的那片陈同甫泪骨，商衡手中握着现存于世的全部蕴含重明之息的泪骨。从商衡恢复如常的身姿神态不难看出，这些重明之息已为商衡带来极大加持。

　　一片泪骨而已，多一片少一片的问题应该不大。程念问：“还去昆仑么？”

　　反正这一世是多出来的，只要重明之息足够，他们也未必非要与那神秘人会面。程念向来容易知足，所以这一刻的他是生了退意的。

　　仲虺和商衡却异口同声的答：“去。”

　　仲虺要去昆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提取泪骨之中所有重明之息的阵法设在昆仑。目前他们手中的泪骨能为商衡所用的十分有限，支撑商衡一人平安终老尚且不易，不用说还有程念和仲虺这两个拖油瓶。要保三人平安，就必须前往昆仑。

　　商衡要去，倒不是因为重明之息不足。依照他的本事，有这些泪骨在手，护佑三人已然足够。他只是不想让同甫泪骨落在外人手里。

　　仲虺和商衡都有各自必须前往昆仑的理由，所以程念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三人离开荒山之后，径直赶往昆仑。

　　与程念所熟知的昆仑山脉不同，这一行他们先返回咸阳，在咸阳租了辆越野，随即一路往西，先是高速，然后是国道，最后是导航上没有的无名野路。颠簸一天之后，他们抵达了一处汹涌大河，放眼四周，平原辽阔，连个成规模的土丘都没有，就别提什么险峻高山了。

　　程念下车活动筋骨，被平原上凌冽的寒风刮了个透心凉。

　　商衡把随身携带的风衣和冲锋衣分别递给程念、仲虺二人。仲虺也不客气，把自己裹了个严实。顺便招呼程念：“穿上吧，还有一截儿路要走呢。”

　　程念对商衡的风衣质量一直有信心，果然，薄薄的一层上了身，那肆虐的狂风就瞬间失了势。再如何张狂，都奈何不了程念半分。

　　程念不冷了，这才有多余的心思打量四周。

　　平原风大，显得星空尤为旷远。一轮明月挂在当空，将遍野草木青石照的清清楚楚。他们面前这也不知道是条什么河，水声狰狞咆哮，如同上古凶兽。

　　程念被这水声逼的心底发颤，悄悄退了两步，去握商衡的手。

　　商衡只穿了一件白色连帽卫衣，手却是干燥温暖的。被这样的温度返握包裹之后，程念便觉着心底安定了不少。

　　商衡心底却远非面上这般淡然。

　　昆仑之墟，鸟兽绝迹。

　　自元一陨落之后，逆徒阿衡便再没有回来过。

　　他于尘世浮沉三千余年，为完成命定轮回，受过许多苦。他也曾茫然四顾，蹒跚着走过这片大地上每一片土地，唯一不敢涉足的，便是昆仑。

　　阿衡在昆仑圣境长大，薅过神鸟的羽毛，吃过山中的野果。在山中瀑布下冲过澡，在上古神木底下荡过秋千。

　　他陪元一一道设立了神域结界，将昆仑圣境内所有活物封入神域，彻底与尘世隔绝。他不听元一劝诫，坚持下山搅弄红尘，最终害得师父功散魂灭。

　　故而，这遥遥昆仑，是三千年里阿衡最想念的地方，却也是他最不敢碰触的地方。

　　因为自从他决定下山的那一刻起，便无颜再回故地。

　　仲虺已率先沿着河往前走去。

　　商衡紧握住程念的手，走向他长大的地方。

　　河流汹涌，让人望而生畏。仲虺却几乎贴着河走，直到一处急弯迎面而至！冰冷河水身披月色惊涛拍岸，仲虺却面不改色，一脚踏了进去。

　　程念正要惊呼，却听到耳畔低沉的嗓音说：“闭上眼，跟我走。”

　　程念意识到了什么，诧异的抬眸去看商衡。商衡也转眸看来，对着程念浅笑一下，说：“信我。”

　　程念“嗯”了一声，随即握紧商衡，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他被商衡牵着，一步一步朝前走。耳畔水声越发震耳，甚至有重重水汽扑面而至，压得程念呼吸停滞了片刻。

　　也只有片刻，须臾之间。那震耳的水声倏然静止，程念感觉空气都温热起来了。

　　商衡捏了捏程念的手，说：“睁眼吧，咱们到了。”

　　程念试探着睁眼，入目，是一抹明艳的日光。随即，便是葱郁悦目的连绵绿色。他跟着商衡去过许多大山，也见过许多森林古木，但仍是讶于眼前所见之景，久久无法回神。

　　程念见过的森林古木之叶，大都是苍翠的绿色，深沉低调的挂在树枝之间，作为树木的一部分，不会过分惹眼。而如今眼前的草木，皆是鲜艳的嫩绿，仿若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生命似的，拼命展示着自己。让人一眼看过去，竟不知该看哪一片才好。

　　仲虺竟随手摘了一片狭长的草叶，仍在嘴里含着。含糊着对程念说：“走吧，这山爬起来可费劲。”

　　昆仑山高，却没有路。整座山间，寂静无声。别说鸟兽，连只小飞虫都没有。故而三千年间，草木疯长，让原本就难走的山路更加难以立足。

　　商衡说：“山间留存的灵气不多，但也足够这些草木再活万年。”

　　仲虺拍着身侧十人合抱的大树说：“可千万别长了，再长下去，结界要撑不住了。”

　　“无碍。”商衡却说：“师父留下的结界天人难破，这区区几棵树，还没那个本事。”

　　“那也不成啊。”仲虺挑着毛病：“山里总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到时候全被树占满了，想要上山都不可能了。”

　　“嗯。”商衡低声说：“以后也没人会再上山，他们肆意一些也无妨。”

　　轮回结束，下一世，他们都不会再记得昆仑。

　　程念向往昆仑神山已久，如今竟亲自涉足。体验了一把神奇强大的护山结界，还会去看阿衡长大的地方！

　　他一路边走边看，对山中的草木极为喜爱！山中草木横生，行进艰难，程念却觉着全身有用不完的气力，心底的期待更是压都压不住。

　　不知走了多久，程念突然在一棵古木上瞥见了两道浅浅剑痕。三千余年，树木长大了许多。那树身上的痕迹也极为浅淡，就是凑近了仔细去看，也未必能认得出这是剑痕。

　　山中萦绕周身的日光也不受树木遮挡，纵然古木枝叶遮天蔽日，但程念他们行走其间，也能视物无碍。故而程念才能一眼就看到了那两道剑痕。

　　两道剑痕一高一低，间隔三寸。程念皱眉，眼前景致水波般晃动着，随即，变换了模样。

　　程念看见，两个少年手牵手来到一株树下，不用细看，程念便能认出，这是少年阿衡与成汤。

　　阿衡被元一养的很好，两颊红扑扑的。正是少年拔节的年岁，一片朝气。成汤眉目之间却晕染着几分少年老成之意。

　　阿衡拉着成汤站在树下比身高，还让成汤在树枝上刻下痕迹。

　　阿衡说：“等我和兄长一般高时，便下山去寻兄长。”

　　成汤笑：“你莫不是以为兄长不会再长了吧。”

　　“当然不是。”阿衡看着树干上深深的剑痕说：“但我会好好吃饭，努力去长，尽快追上兄长！”

　　成汤摸摸阿衡的脑袋，说：“不急。”

　　程念知道，那时候的成汤其实是有私心的。他知道阿衡不能下山，却又想让阿衡成为他的助力。故而他说：“不急。慢慢长大便好。”

　　但若是没有成汤，阿衡可以永远不长大。

　　有元一在，护佑阿衡一世平安不是难题。纵然后来阿衡也入了道，寿命比凡人长，元一也完全护得住。

　　程念知道，元一把这唯一的弟子看得极重。不然，也不会舍不得拘其自由，纵着其偷偷下山。

　　更多的记忆汹涌而至。

　　成汤在梼杌爪下救下阿衡，第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他从白泽手中接过的婴孩。阿衡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对匆匆赶来的元一说：“师父，我想跟他下山。”

　　元一当时愣了一下，说：“阿衡还小，等你长大再说。”

　　于是，阿衡便拉着成汤来树下记录身高，一心想着快点长大。

　　程念握紧了双拳，呼吸沉重。他拉了成汤一把，急声制止道：“你不能让他下山！”

　　他这一动作，眼前的两道人影便水波一样层层散去。身侧的商衡正关切的看着他，问：“怎么了？”

　　程念心有余悸的看着商衡，心沉到了昆仑山底。他拼命压抑着支离破碎的心境，艰难开口问：“阿衡，你师父呢。”

　　他知道元一是天人，只要元一想，便能永久长生。可是后来那么多世，他们多次身陷绝境，元一都没有出现。

　　元一不可能不帮阿衡，除非，他帮不了。

　　这一问，让仲虺“啪嗒”一声，摔在了郁郁草丛里。商衡也止住了脚步，静静的看着程念。

　　商衡这副模样，不用开口，程念心底已咯噔一声，猜到了结局。具体缘由如何，多问无益，只能徒添伤感罢了。

　　程念倾身抱了商衡一下，轻声说：“对不起。”

　　后来每一世的商衡，都亲缘浅薄，身边甚少有护卫他的长辈。就程念知道的，除了辛幼安的祖父，也就只有元一一位。这位师父，在商衡心中，当是如师如父一般的存在。

　　程念抱歉，提及这桩让人遗憾的往事。

　　商衡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稳着语气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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