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40、魂梦 02

　　原本热络的气氛陡然冷落下来。新晋的兵长看着手中两枚严丝合缝的赤玉发了愁。上任兵长只交代他如何守护中大夫之墓，没教过他如果羊角哀后人要挖祖坟他该如何。

　　挖祖坟小分队里，也只有程念能体谅几分李义的心情。于商衡而言，这是挖他“自己”的墓，没什么好纠结的；于见惯人世生死的仲虺而言，那些遗骨不过是承载魂灵的道具。他一直坚信，活人比死人更重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违背商衡的意愿私自去挖了吴兆骞的墓。

　　李义半晌不松口，仲虺已有些不耐烦了。程念赶在仲虺开口催促前，对李义说：“是这样。虽然具体何用我们不方便说，但我们可以保证，只是借用伯桃泪骨，放心，只是借用。待事情完毕，我们会及时还回来的。”

　　“李兵长你看，我们阿衡可是角哀前辈的后人。若非事态紧急，他必然不会提出如此有悖伦理的要求。”程念语气诚恳：“还请李兵长莫要为难，助我们一臂之力。”

　　说着，又暗暗拉了商衡一把。

　　此事无论如何，还是得角哀后人开口才最有用。

　　木屋大堂正中央挂着一副人像工笔画，画中之人长身玉立的站在一株老桑树下，眉目间含着一抹悲戚。这是羊角哀的画像，荒山兵屯的所有人都会定期祭拜。虽然画中人像面容描绘的并不真切，但乍一看，还是能看出一两分商衡的模样。

　　李义自幼便喜欢守在这方木屋里，翻看兵屯纪事，想象当年舍命救友的中大夫是何等风采。如今，画中之人活生生的坐在他面前，缓缓开口说：“请兵长相助。”

　　这一刻，李义点了头。他到底是无法拒绝画中人的请求。

　　那么，所有的罪过，就让他一个人担了吧。待他身死之后，再去找祖先请罪就是。

　　兵长下令，兵屯中人无有不从。所有年轻人齐聚在古墓老桑下，见证古墓开启。

　　时隔两千余年，这方兵屯中人世代守护的古墓经过几轮翻修，已与最初的平凡土丘大不相同。他们用了汉白玉的石头堆砌墓室，还建了三重门的御路。当初那棵容左伯桃抵挡风雪的老桑居然活了过来，枝繁叶茂的罩在墓室上方，像是为古墓撑了一把伞。

　　如果细看，还能看到老桑粗壮的枝干之间，依然有一个可纳两人容身的树洞。这样神奇的树木还是程念第一次见，他想问商衡，是不是所有树木都是这样，枝干成长，树洞也会跟着长。方一抬眸，便看到了商衡眼底的一丝痛惜。

　　程念知道，左伯桃之死，一直压在商衡心头。看到这方树洞，商衡一定在想，若是当初树洞能同时纳两人容身，他也不至于留左伯桃一人在此。

　　程念握住商衡的手，低声说：“我在。”

　　这轻缓又坚定的两个字，将商衡从遥远的记忆中拉扯回现实。商衡反握住程念的手，抬步走向墓室。

　　过去种种已成定局，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护程念平安。

　　兵长已亲手打开了墓室大门，这道石质大门设置了机关，方便后人开启，定期进入墓室打理清扫。随兵长踏入墓室之后，程念诧异的看到，这墓室之内居然安装了照明灯！如今暖色的灯光将不大的一方的墓室照亮，可以看到墓室最前方放置着祭祀长桌，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工笔画。

　　这工笔画一看就与木屋之中的画像出自同一画师之手，画师笔下线条细腻，勾勒出的人物栩栩如生。

　　这副画像中，是寒天彻地的风雪，让人一看，便觉着大雪拂面，无法呼吸。如果细看，便能看到这场漫天大雪之中，跌坐着两个人。是一身素袍的羊角哀，肩上覆着一层厚厚白雪。羊角哀的怀里，还抱着一位冰雪似的人。

　　不用介绍，程念便知晓，这是当初商衡找到左伯桃时的模样。商衡给他讲述这段过往时，只简单说过一句：“我赶回之时，他已去了。”

　　原来，那时的场景竟是如此令人揪心。

　　新任兵长仰望着画像，讲述他从祖辈那里听到的故事：“听说，角哀大人抱着好友伯桃在雪地里坐了三天三夜。伯桃身上的冰被彻底暖化，角哀大人却几乎冻僵了。

　　我的祖先们就在他们身旁生了火，还给他们搭了小棚子。后来角哀大人亲手把伯桃葬在此处，棺材是大家一起打的。

　　那口棺材薄，不经用。小队驻扎荒山之后，祖辈们又亲手打造了两口柏木棺。”

　　李义带程念三人走向右墓壁，说：“伯桃的棺在这个墓室。”

　　说着，便按动了墓壁上的一处机关。随即，右墓壁上有一块仅容一人通过的墓门向后凹陷，移动了三尺之后，便轰隆着静止了。

　　“为防棺木腐烂，左右墓室自建成至今，从未开启过。”李义率先进入墓室，点燃墓室之内放置的油灯。

　　程念三人随李义依次进入墓室，墓室之内空空荡荡的，只有墓室中央有一处半尺来高的石质高台，高台上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口柏棺。柏棺刷了厚厚一层防虫的木漆，时隔两千年，还能闻到古时木漆特殊的味道。不刺鼻，也不好闻。

　　那柏棺上铺陈了一面厚厚的繁纹织锦。

　　李义摸着织锦说：“这是初代祖辈亲手所织。说是伯桃冻毙于风雪，怕他冷。”说着，回眸看向商衡，问：“棺木都是钉死的，你们确定要开棺么？”

　　商衡也看着披锦棺木说：“是。有劳了。”

　　待李义出去叫了几位后生一同启动棺木钉时，商衡又说了一句：“多谢。”

　　多谢，你们把伯桃照顾的这么好。多谢，你们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

　　几位专注开棺的后生手下动作顿了片刻，随即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对他们这些后辈啊，实在没必要再如此客气。因为前辈所愿，便是他们所愿。

　　最后一枚棺钉启下，四位兵屯后生合力开启棺木。

　　虽然精心守护，但棺木中的人仍是早已化作了白骨。李义看着棺木中身着素袍的枯骨说：“你们来吧。”

　　说着，便招呼后生们一同出墓，将墓室留给了程念三人。

　　程念还没有见过左伯桃，如今左伯桃的尸身就在眼前，他却不想去看。亲眼去看“曾经自己”的尸骨，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商衡也没有动，只是开口无奈道：“薛君，有劳。”

　　告别该说的话，两千年前他都说完了。再多的遗憾与悔恨，如今也都隔着厚厚的时光，体会不真切。

　　他与左伯桃，再见无益，徒生忧虑。既然故人已逝，他便不去打扰。

　　仲虺没那么多感慨忌讳，反正取泪骨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他走近棺木，利索的从左伯桃遗骨中挑出两片泪骨。没有移动遗骨分毫。

　　诸人又一同合了棺，关了墓。

　　自仲虺把泪骨递给商衡，程念就察觉到商衡的手不再似之前一般冰冷，苍白如纸的嘴唇也恢复了一层薄薄血色，在骄阳下一看，粉粉嫩嫩的，如同山间遍野的小花似的，惹蝴蝶驻足。

　　与开启左伯桃之墓时的小心慎重不同，开荆轲墓时，兵屯诸人就粗放多了。

　　山上各种现代器械齐备，面对厚重的墓门山石，兵屯后生直接开来了挖掘机。想当初初代兵士们日夜轮替，冰火共用，整整三日，才捣毁了术士之墓。如今挖掘机一到场，清理墓室周边的泥土速度极快。待泥土清完，李义在墓门上挂了一小包炸药。

　　李义说：“这炸药威力不大，放心。”

　　毕竟商衡几人的目标是荆轲遗骨，若是炸药威力过大，直接把遗骨炸碎就完了。李义打电话联系了在外读书的屯里后生，请教了炸药用量，这才放心出手。

　　果然，“轰隆”一声过后，整座墓门被炸出了几道两指粗的裂缝。随即大家拿着撬棍亲自上手，顺着裂缝将墓门撬开。

　　一块块墓门青石被撬开，随即又被挖掘机挖走。不到一个小时，便清理出了一道容人进入的窄道。

　　李义站在窄道之前说：“先不急进去。”

　　这方墓室完全密封，刚打开就进去，容易缺氧。这个间隙，李义带屯里后生在窄道上搭了几道钢架，这样人通过之时能安全一些。

　　这一次，李义举着手电筒与仲虺一同去了泪骨。取完之后，李义把荆轲的尸骨完整收敛，带出了墓室。

　　李义说：“我们会把他好好安葬的，你们放心。”

　　这一次，仲虺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看看程念，又看看商衡，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有说。

　　荆轲遗骨头骨碎裂，是修补过的。四肢的骨头也都是续接过的。从遗骨上的旧伤不难看出，荆轲死之前都遭受了些什么。

　　他与高渐离当时以为早已身故的荆轲，居然一个人被困在此处。整整两千余年，终于重见天日。

　　仲虺想：“还好商衡没有进去，不然得多心疼。”又想：“那嬴政做出如此残忍之事，活该遗臭万年。”

　　想着，便匆忙把泪骨交给商衡。

　　无论如何，他们如今都还活着。活着不够，他得让他们好好的，长长久久的过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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