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易水 25 ...
-
仲虺一屁股滑坐在玄关地板上。民宿的玄关处布置简约，没有装地毯。好在此时正值盛夏，坐在木质地板上也不觉着凉。玄关顶部只安装了一枚小射灯，灯光是暖黄色的，足够视物，却不刺眼。氛围很适合听故事。
程念也干脆陪仲虺坐着，缓声说：“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你，不必勉强……”
程念被困于荆轲墓的两百年，虽然孤寂，但胜在不用经历世事。他在墓室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用来回忆。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是旧事，不会源源不断的填充。只偶尔有路过的魂灵寂寞，才会给程念讲一些故事，大都，是他们或惨淡或喜乐的一生。
如果问程念被困于墓室之后，遇到的第三个魂灵讲过什么故事。程念是记不起来的。非他觉得故事无聊，而是两百年太久，他后来又听过许多许多故事，故而最开始的那些，便被迫遗忘了。
人的脑容量有限，他念着与商衡的漫长“曾经”已经足够，实在无力担负更多。由己度人，相比程念，仲虺只会更难。
仲虺自商朝开始，便生存于人世。每一天都是实打实的生活过的。现在问他秦朝之事，就好比要让仲虺从波涛汹涌的海底翻出一粒细砂。严格来说，确实有强人所难的嫌疑。
程念只是随口一问，没有非要仲虺想起来。仲虺却抱臂靠着墙，缓缓开了口。
“有介之推的惨事在前，那一世，我很早便找到了阿衡。在他不记事的时候，我还诓骗他叫过我‘哥哥’。”仲虺笑：“那一世阿衡家世不错，他自幼便师从名师学习击筑。”
“我去他身边做了几年教书先生。他慢慢长大，也记起了往事。可惜，正值乱世，高家被迫流离。纵有阿衡和我尽力周全，也没能护得全家周全，终究散尽了全部家财才护得几人平安。将高家幸存诸人安顿在一处避世村落之后，我与阿衡便出世去寻君……子履。”
程念适时插嘴：“我遇见阿离时，并未见你。”
“嗯。”仲虺叹气道：“我与他一同走过许多地方，都没有遇见子履。后来被灭的诸侯国越来越多，只剩了燕、赵、齐。我帮他在燕郊建好酒楼，他便将我赶去了齐国。”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我一个人去齐国有什么用。识别不到重明之息，就算遇到子履，我也认不出啊。”仲虺说起往事尽是无奈：“可惜我从来说不过他，只能被他赶去齐国做生意。”
“那时候，放眼天下。也就齐国有实力与秦一争高下。阿衡让我去齐，其实是想让我过安稳日子。他怕我出意外，毁了轮回。”
身为坐标，平安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等我知道易水之别时，已经晚了。”仲虺皱着眉，慢慢说：“秦国对燕用兵，我进不去。等战事平定，才从酒楼故人口中得知，阿离已经孤身入了秦。”
“那时候车马慢，消息也慢。错过一步，就很难追上了。”仲虺叹了口气，咬着牙说：“我马不停蹄的赶往秦都，半路，便听闻琴师离自毁双目。”
“那嬴政小儿，居然敢动阿衡。”仲虺又气又心疼：“我真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此事不能想，想一次，便觉得心疼一次。
程念尽力平息心底翻涌的酸楚，安慰仲虺：“都过去了，过去了。”
“过不去。”仲虺眼睛红了：“这事儿在我这儿，永远过不去。”
荆轲与高渐离，一生结束，那所有的苦难与辛酸便能一道结束。下一世，又是崭新的开始。
在坐标仲虺这儿，没有重新开始。只有连绵不绝的记忆。高渐离的伤烙在仲虺心底，一烙就是上千年。
曾经与阿衡争斗不休的是，后来舍不得见阿衡受苦的也是他。
仲虺皱着眉继续：“所以啊，我让那嬴政的暴君之名流传后世。他想做明君，我偏不让。”
程念拍拍仲虺的肩膀：“淡定，淡定。”
仲虺喘着粗气，过了半晌，才苦笑一声，继续讲述：“我那时见到阿衡，得知身为荆轲的子履已故，便想带他走。”
“那嬴政虽然欣赏阿离，但重金之下，未必没有希望带他走。”仲虺：“就算不给嬴政钱，我也有的是法子带他走。可惜，他不走。他要给荆轲报仇。”
“那时候阿衡目盲，能做的事实在有限。他说想以筑器为武器，让我帮他想办法。”
“我知晓秦王谨慎，没有任何人能带武器近了他的身。便去找了铅块注入筑器，就算有人检查，也只会以为是筑器材料，不会多想。”
“待筑器完成，阿衡便赶我出宫。”仲虺又叹了口气：“他让我自己保重，走得越远越好。在一切结束之前，都不要再去找他。”
确实，于仲虺而言，留在阿离身边无益。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他生了死志，虽然不舍，却也不想坏了他的计划。”仲虺苦笑：“我连夜出了宫，一路朝南，在楚南小镇躲了一段日子。那秦王派来秘密搜捕我的人后来找到了楚国。我只能继续往南，最终出了海。”
“那时候岛国上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原住民。他们茹毛饮血，连庄稼都不会种。我落脚之后，带着他们一同耕种，织布。一住就是许多年。那时候住的太久，岛国原住民见我容貌不变，便奉我为神明。”
仲虺笑：“后来民间还传言，说岛国有长生之法。那嬴政还派了专人来寻，简直可笑。”
“不过没多久，那秦国便消亡了。之后，我便常常行走于两岸之间。大多时候住在江南，没有再去刻意寻过阿衡。”
“直到最后一世，我才去见了阿衡一面。”
“那时候他变卖祖宅，还是凑不齐救吴兆骞的银子。”仲虺低笑一声：“那是阿衡第一次求我，居然是为了借钱。”
程念一直以为，当年那笔钱是纳兰容若凑的。没想到，背后还有仲虺的帮助。
“那毕竟是我们认为的最后一世。所以阿衡没有赶我走。”仲虺笑着看程念：“我还去宁古塔替他看过吴兆骞。”
这下，程念惊讶了：“你还去过宁古塔？！”
那时候他在吴兆骞体内昏昏沉沉的，并不是每日都清醒。还真不记得见过仲虺。
“是啊。受阿衡所托，去照顾吴兆骞。”仲虺回忆：“去的时候，正在办喜事，吴兆骞还是主婚人。你别说，那宁古塔冷是冷了点儿，其实生活条件还不错。”
这事儿程念有印象，那应该是吴兆骞弟子陈光召成婚。宁古塔来了许多文人墨客祝贺，热闹了好一段日子。
“我与吴兆骞说过几次话，便察觉到他身体不好。”
“是。”程念接话：“吴兄当时被箭刺穿了肺经，药石罔效。”
“嗯。所以我便想办法去寻药。”仲虺继续：“我与当世的几位名医都打过交道，只是名医们四处云游，找他们费了些时间。”
“谁知我还未寻得法子，便听闻阿衡带吴兆骞回到了江南。”仲虺皱眉：“江南虽然气候温暖，但不适合当时的吴兆骞。他在宁古塔吹了小半生的风雪，骤然南下，身体必会不适。”
“是，但吴兄没办法。”程念自责：“当年白卷之事，皆是因我之故。为不牵累顾贞观，他只能远离京城。”
程念将清朝之事详细说给仲虺。
仲虺道：“如此说来，这一世的时间线也被改过。”
程念问：“所以，你也记得历史上有纳兰血案？”
“是。”仲虺道：“顾贞观被牵连入狱，我赶去救他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友人把他带回江南安葬，我只看到了一座新坟。”
“我便守在阿衡与吴兆骞附近，等待这漫长的一生结束。”仲虺苦笑：“一等，居然等了一百多年。”
“十年前，恢复记忆的商衡来到北白山找我。那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居然多出了一世。”仲虺看着程念：“我们还去找过你。那时候你魂魄不稳，总是生病。阿衡便用重明之息做了手串，让我交给你的父母。”
程念摸着手腕上的朱砂串，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原来，他一直在守护我。”
仲虺也看着手串，道：“那手串如今就是个摆设，里面的重明之息早就不足了。不过还好，你如今在阿衡身边，只要他无碍，你便无事。”
程念抬眸，灼灼的看着仲虺说：“咱们去寻荆轲遗骨吧！”
仲虺挑眉：“你找得到？”
程念挠头讪笑：“试试呗，反正就在这附近。一座荒山么，应该不会有多大变化吧……”
“还不会有多大变化，你是真天真啊，小祖宗。”仲虺直接气笑了：“名山大川尚且有变化，遑论一座无名荒山呢。那山若是矮一点儿，如今是田是坑可都不好说呢。”
“不至于。”程念笃定：“那赵高要困荆轲万年，选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阿衡说这附近有重明之息，咱去找找呗。”
仲虺翻了个白眼：“就算你说的那山还在，你可知道，这风亭附近有多少座山么？！要找你去，我还没歇够呢。”
没有重明之息，他们就只能大海捞针。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堂堂左相大人不可能同意。
程念正要再劝，便听到熟悉的低沉声线说：“一同去吧。”
商衡醒了。
作者有话说第138章 易水 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