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30、易水 17

　　这种理由，挡不住荆轲。他膝行两步，抬眸望着箴伯：“前辈已经耗费精力帮在下恢复了记忆，若不能将之留下，岂不白费。”

　　“况且……”荆轲话音一转，接着说：“您那位小友如今正好不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

　　“不如就趁这个时间帮帮你？”箴伯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荆轲：“有这个时间，我睡一觉不好么。”

　　“好，睡一觉当然好。”荆轲也笑，眉眼弯弯，露出了几分少年时的调皮模样。他起身挽着箴伯的手臂，带着人调回了头，朝山洞内走。边走边说：“梦里什么都有，但这一醒来啊，才发现什么都没有。老伯您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在您这里，能亲手帮人留下一段记忆，总比流连于虚无梦境有趣得多，您说是不是？”

　　“非也，梦里能实现我心中所愿。而现在，我只能实现旁人心愿。”箴伯余光扫了眼荆轲，嘴上不客气，脚下却没停，随着荆轲往山洞内走：“小子，丑话说到前头，这留下记忆简单，一旦留下，可就要带一辈子。”

　　“带着的，可不只有欢与乐，还有悲与苦。它们可不是梦，梦醒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它们会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让你每一刻都不得安宁。”箴伯这套实话实说的说辞劝退过许多人，故而脚下放慢步子，随时打算返程：“一片空白的新人生多好，第一次笑，第一次哭，第一次心动，都会让人惊喜。何必带着这些陈旧的过去，去消耗自己的来生呢。”

　　“我看你这记忆恢复之后，也是个洒脱的性子。这些道理不用我讲，你也能想明白。”箴伯彻底停下了脚步，认真的看着荆轲，规劝：“轮回之境里风大，冷得很。去孟婆那里喝上一碗热甜汤，轻松地奔赴下一生去吧。”

　　“并非所有的新酒都好喝。”荆轲仍是笑，推着箴伯继续往前。玄冰床刺骨的寒气冻得荆轲魂体发颤，他却笑得没心没肺：“老伯，我喜欢旧的。您帮帮我，就让我带着吧。”

　　虽然来找箴伯帮忙的，都是心有执念之人，但箴伯不喜欢这种固执。在轮回之境这么久，他陆陆续续帮过一些头铁的人，他们口中各有各有的理由，说是旧时记忆有多重要。他帮他们留下了，但那些人过得都不如意。除了与他约定的那位小友之外，其他人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比起孟婆亲手熬制的甜汤，新的人生才是遗忘旧忆最好的方式。当紧紧抱在怀里的旧忆与新人生里种种欣喜格格不入时，人们早晚会亲手抛下那些沉重的过往。待到再入轮回之境时，便会径直奔赴孟婆桥，去求一碗热汤。

　　箴伯所耗费的心血精力，终会被人弃如敝履，或早或晚罢了。

　　两人停在玄冰床前，箴伯转眸看着荆轲，语气比千年玄冰还要冷：“这留忆之法耗时耗力，对魂体造成的痛苦，千年玄冰都压不住。你看玄冰床上的抓痕。”箴伯指着玄冰上的两处凹痕说：“那都是前人留下的。有人熬过去了，还有人熬不住，直接在此散了魂。”

　　“你的魂力已经不足，要熬过留忆之术很难。”箴伯靠在玄冰床上，感觉不到冷似的，上下打量着荆轲：“你要是真散了魂，那想留的就彻底留不住了。听人劝吃饱饭，去过桥吧。”

　　玄冰冻得荆轲笑不出来，他哆嗦着一字一句的说：“那就请老伯快一些，耽误的时间越久，魂力越弱，我怕真熬不下来了。”

　　箴伯叹了口气，又一个挑眉，将荆轲扔到玄冰里。这一次，箴伯好心地帮荆轲放好手脚。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荆轲的两手正好落在那两处凹痕里。他尝试动动手指，发现根本就动不了。这玄冰将魂体冻得结结实实，别说手指，连头发丝都直了。荆轲隔着玄冰朦胧寒气看着箴伯的身影，心底笑：这老伯净骗人，这手指半分都动不了，怎么会抓破他的玄冰呢。

　　与上次利利索索的手起刀落不同，这一次荆轲冻得彻底没了知觉了，才听到箴伯慢吞吞地说：“记住，我叫箴伯。若是疼到受不住，就使劲儿骂我。我听到了，自会停手。小子，保全魂体最重要，别不好意思。”

　　荆轲刚想笑，就感觉灵窍之地猛地被一把利刃捅穿了！他瞪圆了眼，想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去抓手下的玄冰。那利刃比身下的玄冰还要冷，一寸寸碾过荆轲魂体的经脉。每进一寸，荆轲都觉得自己重新死了一次。他生前被秦王斩断过四肢经脉，自认已经对疼痛有足够的忍耐力。没成想，这留忆之法加诸于魂体的伤害，比拥有身体时要强劲得多。

　　荆轲感觉他要把满口的牙都咬碎了，那漫无止境地痛苦却还在继续。他身上沁出的冷汗还未流下，便被玄冰上了冻。于是荆轲周身布满了细小冰晶，水晶铠甲似的，包覆住他脆弱的魂体。

　　箴伯也不说话，将荆轲灵窍之内的记忆一点一滴打入其魂体经脉。再将经脉内的记忆缓慢聚拢，凝聚成极小的一团，印在其手腕之上。

　　魂体左手手臂有一条经脉，直通魂体灵窍。将记忆封印于手腕，尽可能远离灵窍，这样，对新生之体的影响才能降至最低。万一新生之人生了舍弃旧忆的念头，也才更有余力应对，而不是因舍弃不掉最终发疯。

　　荆轲拼着命去抓那灵窍内的最后一丝清明，只要意识不灭，魂体便不会散。仿若过了三生三世那么长，荆轲快把玄冰床抓透了，灵窍之内的利刃才缓慢抽了出去。

　　荆轲抖着手，倒了两口气。哆嗦着想：“这可太疼了。那些没有再回来的人，可能不是因为想要舍掉旧忆，而是经不住这份疼。”

　　这么弱的魂体，还能挺过留忆之法，确实不容易。箴伯俯身，亲手把荆轲抱下玄冰。直到走出山洞，被林间清风一吹，荆轲才缓过了神。

　　箴伯把人放在一处青石上，顺手摘了朵黄色小花递给荆轲：“恭喜你达成所愿。”

　　“多谢箴伯。”荆轲接过小花，看到自己魂体手腕上的小小血痣，缓缓笑了。

　　此刻只要他想，他就能清晰忆起蹒跚学步时的憨傻、读书时窗外扰人的蝉鸣、凝绝剑初成之时的锋芒，还有初遇阿离时的心动，以及易水河畔的永别。

　　他留住了荆轲的一生。荆轲握着小花，真诚地对箴伯说：“多谢。”

　　箴伯却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催人：“走吧，你再不过桥啊，我这精力可真白费了。”

　　“好。”荆轲起身，随着箴伯下山：“箴伯，这一世结束，我还能来找你么？”

　　听到这话，箴伯悠闲地脚步顿了片刻，随即，边走边说：“能啊。我这箴伯场又不会跑，想来便来呗。不过啊，我不一定在就是了。”

　　荆轲来到箴伯场这么久，这老头儿不是喝茶就是睡觉，要不是帮他恢复记忆，屁股都不会离开前院那方藤椅。他从未想过，箴伯还有不在的时候。

　　荆轲随手拨开眼前的垂柳，问：“您能离开轮回之境？”

　　“管得倒多。”箴伯低笑一声，踢飞了路上了一颗小土块，背着手说：“这次帮你只是破例，我这几千年的时间都卖给有约的那位小友了。只要他在，那我就只属于他。谁都不帮。”

　　“这样啊。”荆轲笑着去挽箴伯的胳膊：“那大不了我多等等，等他走了我再来。”

　　箴伯并无不可，随意地说：“随你。”

　　左伯桃感受着固魂阵内灵力的流动，借月光之力，将灵力引入自己的魂魄。他得尽可能强健魂体，这样才能经受新一轮的留忆。这一次，他可得陪箴伯好好聊聊天。

　　虽然箴伯口口声声都在撵人，但他知道，箴伯最是寂寞。一个人守在那无人问津的院子里，一坐就是好多年，只能靠做梦打发时间。当初能帮荆轲，一是因为太闲，二是荆轲默默陪了他许久，让他生了恻隐之心。

　　一个寂寞又爱心软的老头儿。左伯桃笑，就快再见了。

　　这笑意还未消散，护着茅屋的固魂阵灵气一滞，彻底破了。固魂阵破，轮回之境的牵引之力如同藤蔓一般，缠住了左伯桃的手脚。

　　左伯桃心底一沉，朝古墓望去。羊角哀出事了。

　　他起身拿起门口古剑，不理会轮回之境牵引，径直朝古墓跑去。要救程念，是他的主意。如今角哀出事，他不能不管。

　　月色清亮，山间草木影影绰绰。左伯桃穿越其中，紧绷的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箴伯总爱吓唬人，劝人莫留旧忆。什么沉重、消磨都是假的，唯一真切的，便是新一世的牵绊确实乱人心扉。

　　又一世结束，他早已分不清是阿离重要，还是角哀重要。他们，一个，是荆轲的羁绊；一个，是左伯桃的心念。他对角哀多一分不舍，便觉得多愧对阿离一分。其中煎熬取舍，非一言说得清。

　　无论内心如何，到了此刻，他都不能放下角哀不顾，独自投入轮回。毕竟此事因他而起，角哀因他而亡，于情于理，他都得去古墓一趟。

　　夜色渐浓，古墓还是初见之时的模样。

　　左伯桃握紧古剑，放轻脚步，一步一步迈入古墓。

　　古墓之中一片漆黑，左伯桃走的谨慎。他按照记忆，慢慢摸索着靠近主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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