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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易水 16 ...

  •   固魂阵破是在商衡被困无尽之阵后的第十日。

      自羊角哀走后,左伯桃就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前几日,他还能找些分散精力的事情做,要么晒晒月光,要么翻翻书简。他一个亡灵,不知饥寒,被一句承诺固步自封于茅屋之内,倒是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打坐。

      月色正浓时,左伯桃盘腿儿坐在茅屋中央,缓慢而有节奏的呼吸吐纳。他能确切感受到固魂阵的存在是在羊角哀自尽之前。那时候,他一边盼着角哀归来,一边盘腿坐着回忆着他与阿离及角哀的相识相伴。

      他能记起初见阿离之时的惊艳。

      荆轲记事起便游历天下,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也曾于酒酣之时眠过花、宿过柳,但那些或美艳或英俊的皮囊,都如同路边山石,看过一眼也就忘了。直到,他被筑乐吸引,把琴师堵在了酒楼。

      那时候,阿离应该是不高兴的,幕篱摘下的那一瞬间,荆轲还能看到阿离眼底压不住的厌恶与烦躁。那样绝对称不上友善的眼神下,眉间的朱红色血痣愈发惊心动魄,动人心弦。

      从此,荆轲的眼里再看不进任何人。他守着阿离,一同饮酒论道,一同击筑高歌。他还放任阿离陪他一同前往燕都,一同定下刺秦之计。

      后来,他把阿离一个人留在了易水之畔。他当然舍不得把阿离一个人留下,却更舍不得阿离陪他一同去死。他告诉阿离他会回去,但心底却没有底。因为他曾偷偷找术士卜过卦,卦象大凶,无归。

      那是他第一次信命,纵有再万全的准备,让所有人相信他此行无虞,但他仍是不敢带着阿离一起。无论是卦象,还是心底的预感,都告诉他,此行无归。

      荆轲在《易水》曲声中与阿离诀别,他听着曲中阿离的不舍与牵绊,那不舍如同古林之中的藤蔓,沉沉地缚住了他的四肢,荆轲迈不动脚步。但燕人眼中热切的期盼却是无形利刃,生生斩断了那些牵着他的藤蔓。

      荆轲被这无形的利刃逼着渡过易水,不敢回头。他怕,他怕再看一眼阿离,就再也舍不得赴秦。

      果然,他和秦舞阳最后中了埋伏。秦王没有杀他,但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秦王斩断了他四肢的筋脉,他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易水河边,阿离被斩断藤蔓之痛。他那时多疼一分,心底的愧疚便能减轻一分。秦国地宫不见天日,晨昏无知。他忍着周身剧痛,一遍一遍重温阿离为他做过的曲子。

      那时候秦舞阳和他关在一起,每每听他唱歌,秦舞阳便要哭一场。荆轲从来不知道,燕国人人谈之色变的疯魔侠客秦舞阳居然这么爱哭。他知道,秦舞阳刺秦原本就是为了以后能常伴阿离,可惜,他们这一败,却再也回不去了。

      秦舞阳哭,哭他们的败、哭他再也无法起舞、更哭他们再也见不到阿离了。

      荆轲唱歌的时候,也心酸。有秦舞阳在一旁替他哭,他就只能笑了。于是荆轲唱着旧歌的时候,总是笑。秦舞阳骂他没良心,还骂他冷血。

      秦舞阳骂得对,荆轲打心底里认。他若是有那么丁点儿良心和几滴热血,他就不该在酒楼堵住阿离,更不该带着阿离同去燕都。他一个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的人,怎么好意思拉着阿离下水。如今可好,他能一死了之,扎进黄泉。阿离怎么办。

      一想到阿离要带着这斩断藤蔓的痛楚过完余生,荆轲就觉得喘不上气。听秦舞阳哭一哭,骂一骂,荆轲反而能喘上两口残气。荆轲不敢死,能多活一日,他便能多陪阿离受一日苦。

      后来,聂染被抓。他和秦舞阳被押上大殿的时候,荆轲就知道他不得不死了。他这一条贱命,不值得为难圣手。他手足使不上劲儿,撞向地面几乎用尽了那一生最后的力气。秦宫地砖又冷又硬,撞碎了他胸膛里那一颗又硬又冷的心。

      鲜血染红了荆轲最后看到的人间。他那一世潇洒浪荡,唯一不舍的,便是阿离眉间的那颗如血朱砂。

      荆轲拎着残破的记忆徘徊在轮回之境,混混沌沌地等一个人。好几次跟着人群不小心上了孟婆桥,却始终固执着不肯接下那碗热汤。

      后来,他游离到了一所庭院。在庭院中见到了悠闲饮茶的箴伯。那满头华发的老伯抬眸看了他一眼,不招待,也不说话,就像根本看不见他似的。

      看不见也好。荆轲蹲坐在庭院里的一颗参天枯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轮回之境里等着过桥的亡灵。大多亡灵都随着人群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偶有几个,像他一样,漫无目的地徘徊着。不愿上桥,也不知归处。

      与繁忙的孟婆相比,箴伯倒是悠闲得多。这老头儿要么喝茶,要么种花。更多时候则是呼呼大睡,也不知都做了什么梦,总是乐呵呵的。荆轲不看人群的时候,就会支着半颗破碎的脑袋看箴伯睡觉。其实他双目浸血,看不真切,但总是不愿意合眼。偶尔听到箴伯梦里笑两声,荆轲便也觉着高兴。

      亡灵的情绪极淡,过桥之前,大都沉闷着不说话。过得悲苦的,觉得疲倦;过得喜乐的,觉得失落。过桥的队伍极长,还有那混账脾气的恶霸插队。大多数人一排就是好几年。等到了快上桥的时候,已经什么情绪都不剩了。

      荆轲在箴伯院子里,一坐就是好几年。又一场漫长梦境之后,打着哈欠的箴伯老头儿突然对荆轲说了一句话:“我可以帮你修复记忆。”

      原来,箴伯能看见他。

      荆轲愣愣地看着箴伯,问:“什么。”

      他这半颗脑袋转不起来,半晌都没想明白箴伯的话。

      箴伯伸了个懒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荆轲说:“你这儿破了个大洞,这辈子的记忆七零八落丢了不少。什么都不记得,却不愿重入轮回,一定是对人间有所牵绊。很重要的牵绊。”

      荆轲又愣了半晌,直到箴伯又打起了瞌睡,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哦什么哦。”箴伯掀眉看着荆轲:“这轮回之境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的风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人的魂气。待到魂气耗尽,你就彻底没了。”

      怕荆轲听不懂,箴伯重复了一遍:“彻底没了,你牵绊的人以后再也找不到你了。”

      箴伯重复,荆轲便也跟着重复:“彻底没了,找不到你了……”

      箴伯被这魂力所剩无几的亡魂气笑了,他撩袍起身,招手:“你跟我来。”

      箴伯难得发了次善心,决定帮这痴傻的亡魂修复记忆。

      荆轲虽然听不懂,却本能的跟着箴伯进了后院。与前院的孤树茶案相比,后院要大得多。这方后院青山碧水、茂林修竹,与轮回之境的荒芜旷远格格不入。深入林间,荆轲居然听到了阵阵鸟鸣。

      竹林深处的一方山洞里,有块千年玄冰。荆轲随着箴伯靠近那床榻一般大的玄冰,觉得手脚快要冻僵了。是的,荆轲觉得这玄冰冻得自己很疼。

      疼这种感觉他都快忘了,如今重新体会到,依然让人本能地想要逃避。不好受,就像再死一次一样。

      荆轲刚退了一步,就看到箴伯指着散发寒气的玄冰床说:“上去。”

      荆轲:“……”

      箴伯的善心都来之不易,更遑论什么耐心。这老头儿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眉毛一挑,荆轲便腾云驾雾一般,一屁股摔在了玄冰里。

      这玄冰极寒,荆轲来不及呼喊,便四脚朝天地彻底冻僵了。

      箴伯拍拍手,也不把荆轲手脚摆好,就直接上了手。

      荆轲魂体冻僵了,意念还能动。他能听到箴伯哼着些他没听过的调子,然后脑仁如同被钢针穿刺一般,疼的他想死。荆轲眼前一黑,随即,他这一生缭乱地记忆便一股脑灌了进来。

      少年时练剑驯马、青年时游历天下。他看过北地的漫天风雪,也听过楚地的燕语莺歌。他在山匪手下救过重伤的侠客,也同友人露宿城郊,为一口残酒交手半夜。他饮过许多美酒,也见过许多美人。最终,却沦陷于一颗血痣,负了那人一生。

      想起阿离的那一刻,荆轲的魂体流出一滴血泪。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箴伯拍拍手说:“都想起来了吧。”

      话音还没落地,荆轲就一屁股摔在了山洞里。箴伯背着手越过荆轲,慢悠悠地说:“走吧。既然想起来了,也该放下了。你魂力不多,我送你过桥。”

      荆轲缓了半晌,待手足冰僵缓解,才起身跟上箴伯。

      他忆起了阿离,也忆起了轮回之境中的种种。他看着背着手走得潇洒的箴伯,知道这位前辈绝不简单。荆轲回头看了一眼雾气缥缈的玄冰床,有了主意。

      在走出山洞之前,荆轲紧走两步,跪在箴伯身前:“既然前辈有办法可以助轲恢复记忆,不知前辈有没有办法,帮轲留住记忆。”

      箴伯被人挡了路,也不恼。干脆靠着山洞,眼皮也不抬的说:“可以啊。但是保留记忆耗时耗力,我已经答应了一位小友,这些年只接待他。在他事毕之前,不接待旁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易水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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