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31、易水 18

　　墓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越往里走，就越觉得其中沉闷干燥，连魂体都觉得压抑。墓道底部散落着许多细碎石块，纵然左伯桃扶着墓壁，还是会偶尔不小心踢到一两块。石子滚动，在墓道里传出阵阵回响。若是有生人在此歇脚，必定会被这凭空生出的响动吓上一大跳。

　　如此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左伯桃摸索着右拐，进入主墓室前的甬道。这个甬道比之前的墓道要宽敞得多，可容一辆双驾马车通行。进入甬道的一瞬间，左伯桃便觉得轮回牵引之力更盛，他被牵引着往前踉跄了两步，顿觉周身沉闷肃之一清。

　　上一次，他刚进入甬道，墓室内的程念便听到了他。

　　程念第一个问题，便问他今时是何朝何代，就如同他初见羊角哀之时，角哀所问一样。也是那时候，左伯桃和程念同时得知，这道墓门已经关了程念两百余年。

　　程念说：“墓门之上有法阵，会伤害靠近墓门的魂灵。你不要靠得太近，也不必费心救我。要是不着急轮回，在外面坐着陪我说说话就好。”

　　左伯桃恰好在甬道里摸到一把古剑，他执着剑说：“不必忧心，我是活人。”

　　“活人？”程念不信了，他笃定的说：“伯桃莫要诓我，活人是听不到我说话的。”

　　左伯桃皱眉，拎着剑靠近墓门。这种事无需争辩，待他破了墓门，让程念亲眼看看便是。

　　程念等不到左伯桃吭声，试探着连声问：“喂，你还在吗？你……不会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吧……你，你千万别靠近墓门啊！这两百年间，就没有人成功过！喂……”

　　左伯桃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墓门。终于，他完整无缺的站到了墓门之前。左伯桃心中一松，并没有触动什么阵法。这就证明，他仍是活人，程念口中伤害魂灵的阵法根本伤不到他。

　　那一刻的左伯桃，久远地忆起了作为荆轲之时，救人于危难之际时的心境。左伯桃自幼身体孱弱，他从未想过，今生也会有执剑救人的际遇。循着记忆中的剑法招式，左伯桃深吸了一口气，执剑砍向墓门。

　　剑锋与墓门青石摩擦出细小火花，刺啦一声。随即，左伯桃虎口一震，整个人被反弹的剑力击退了两步。他踉跄着好不容易才站稳，还未再次击剑，便听到墓门后的程念语气焦急：“别砍！阵法要启动了，快走！”

　　左伯桃没有吭声，他紧抿唇角，再次举起了剑。这一次，甬道之内突然起了风。细小的风从左伯桃脚底卷起，一路往上，随即，如同蚕茧一般，把左伯桃死死圈在了风做的牢笼里。牢笼里的每一道风似乎都有自己的意识，他们化身为细小利刃，齐齐刺向左伯桃！

　　左伯桃眼神一沉，提剑便挡！有荆轲的剑技在，他挥舞着古剑，击退了风刃的第一波进攻。左伯桃喘着粗气，在脸颊处抹了一把。纵然他击退了绝大多数利刃，但风刃太密，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伤。左伯桃握紧古剑，心沉到了荒山之底。

　　比起利刃狂风，左伯桃更为心惊地意识到，伤害魂灵的阵法启动了。这意味着……左伯桃眉头紧皱，他已经死了。

　　风刃再次启动，左伯桃只来得及想一念角哀离去时的背影，随即，便再次挥舞古剑抵挡风刃！风刃灵活且密集，左伯桃很快便体力不支。更多的风刃划过左伯桃的灵体，带走了他的魂力。左伯桃喘着粗气意识到，他得尽快逃离风刃牢笼，否则必将魂灭于此。

　　主意既定，左伯桃转身，背对墓门朝外突围。似乎察觉到这道魂灵有远离墓门的念头，风刃自觉为左伯桃留出一条退路。越是远离墓门，风力就越弱。待左伯桃退至距离墓门五丈远时，风力终于盘旋着逐渐减弱，消失于左伯桃的足底。

　　左伯桃早已力竭，他长长的出了口气，靠着墓壁坐下了。

　　许是听到了阵法终结，程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你，还在么……”

　　左伯桃回答：“在。”

　　若是没有荆轲的记忆，他刚才绝对抗不过风阵。不难想象，这些年试图救程念的魂灵都有怎样的下场。

　　果然，程念松了口气，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你是不是受伤了，严重么。”

　　左伯桃周身都是剑伤，疼痛过于密集，反而察觉不到哪里更痛。他淡淡的说：“不严重。”

　　程念又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你千万别再靠近了，安稳坐着。”

　　左伯桃没有吭声，他靠着墓壁苦笑，一时想不起，他究竟是如何死的。

　　倒是程念又问：“你怎么会来此处？”

　　左伯桃皱眉回忆：“这古墓里有一种气息，吸引我来看看。”

　　这一次，程念沉默了许久，才宽慰人似的说：“轮回之途被阵法挡了不要紧，只要你好好待着，不乱碰墓门。还能陪我一两年。说不定啊，这一两年间，正好有高人路过呢。”

　　程念语怀希冀：“到时候阵法一破，我得自由，你也能去轮回。”

　　左伯桃问：“这是何意？”

　　程念实话实说：“每个魂灵都有自己轮回的必经之路。曾经，也有像你一样被神秘力量牵引着来到此处的魂灵。这阵法挡着路，他们入不了轮回。要么消散于天地间，要么被阵法绞杀。”

　　这次，左伯桃懂了。他想要入轮回，就必须破了此处阵法。可是依他如今的本事，想要破阵，比登天还难。

　　程念还在宽慰人：“你也别急走，万一正好有高人至此呢。伯桃是吧，你就安稳坐着，陪我说说话。”

　　左伯桃应了声：“好。”

　　墓室之内被困的程念一定非常寂寞，否则也不会一直让他留下来。左伯桃伤重，又暂时想不到破阵之法，能陪程念一时，也算没有白来一场。

　　虽是留下了，可惜左伯桃实在不是个话多的人。说是留下来陪程念说话，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程念在说。

　　程念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秦国，本来只是想看一场戏。没想到啊，阴差阳错自己上台唱了一出。戏没唱好，还被人困到了此处。”

　　程念说：“更没想到，这一关就是两百多年。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回去呢，若是我回不去了，不知他，他们，会不会担心。”

　　左伯桃想到了羊角哀，便回了一句：“会的。”

　　他担心角哀能否平安走出风雪，抵达楚国；担心角哀能否如期见到楚元王，成功出仕；担心角哀会不会回到荒山找他，万一找不到……左伯桃不敢想了。

　　他这一生碌碌无为，不仅连累角哀经受风雪摧残，还被古时阵法挡了轮回之路。若角哀平安归来，看到他的尸体，该是怎样的心情。

　　程念不知在想什么，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左伯桃叹了口气，说：“我说好了要等一人回来，结果却……他定会怪我食言。”

　　“不会的。”程念很笃定：“他不会怪你，只会怪他自己。伯桃，趁着还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吧。”

　　去看看他。这个念头一起，左伯桃只觉得周身的伤都不疼了。如果注定要消散于天地之间，那些关于荆轲与阿离的记忆他终将失去，那他得抓紧时间，再看角哀一眼。如此，他这漫长的两世，才算圆满。

　　于是他向程念告辞，说：“等我看看他，就回来。说不定，还能找到救你的办法。”

　　他没有向程念保证，说他一定会回来。程念也没有挽留他，更没有期盼他再回来。程念甚至有些开心，语气都带着笑：“快去吧，他若是感知到你回去，一定很高兴。”

　　这样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性子，让左伯桃感念到，程念一定很想回家。他起身，拄着古剑缓步朝外走。边走，边想到了曾经在古书里看到的一个法子。

　　一个拉生魂入梦的法子。

　　虽然此法会损耗来世气运，但气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与再见角哀一面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若是再见角哀，便可以让角哀来此处看看。

　　毕竟，这阵法只伤害亡魂，生人又看不到。那入梦的生魂，或许有办法。

　　他能见自己想见的人，便想让那墓门后的魂灵也去见见他想见的人。

　　茫茫众生，分离总是太容易，故而遗憾生执念。轮回之境里才有那些徘徊着，不愿过桥的灵魂。若是有机会能再见，便能了一些遗憾。

　　左伯桃回到荒山老桑处，看到了墓丘之前，深夜醉酒的羊角哀。那一刻，他不知自己心底的乐更多，还是苦更多。

　　荒山风雪已止，清泠月色里，伏倒在墓丘前的身影愈发孤寂。左伯桃心中一恸，角哀功名已成，他却再也无法陪伴其左右了。

　　左伯桃借着晚风，轻柔的抚过角哀的眼角、眉梢。身为亡灵，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看着角哀。可惜，那双最美的眼睛，如今正紧闭着。角哀入了梦，他们隔着生死，只能靠梦境相见。

　　左伯桃摸了摸角哀的脸颊，按照古书中的方法，抽取自己心头的魂体之力点在了角哀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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