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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易水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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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衡捧着信,在漫天风雪之中体会到了程念口中“重耳看到之推遗笔的绝望与失落”。商衡苦笑着想:哪里是绝望与失落这么简单,他觉得胸膛破纸窗户似的漏了一大块儿,风雪顺着这破口子呼呼往里灌,把每一寸骨头都冻住了。原来这一世的他们,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
商衡知道自己比兄长贪心,总觉得相伴时间太短。故而有了借重明之息延续轮回之事。整整六世,商衡早该看淡了生死别离,但这骤然而至的分离还是让他心生不甘。
他千里迢迢至此,不该只是送兄长一程。可是,天人之徒望着眼前的枯朽老桑,他如今连重明之息都所剩无几,他该用什么去留住兄长呢。
程念杳无音讯,左伯桃自绝而亡。徒留他在这茫茫天地之间,等一个归处。
其实这一世左伯桃已经身死,他留不留下都不重要。只是尚且不知程念是否顺利,不敢贸然回去。
商衡在距离老桑不远处找到了左伯桃的遗骸,端坐在冰天雪地之间,宛如冰雕玉砌的神像一般。同行的兵士围着左伯桃站了一圈,他们看着这位新上任的中大夫将那冰雕的友人抱在怀里,失了魂一般定在原地,没人敢说话。荒山之上寂静无声。
不知站了有多久,只见羊角哀肩头覆了厚厚一层白雪,仿若就要随那友人一同去了。有年纪稍长的兵士不忍,脱了披风搭在羊角哀的肩头。这披风虽薄,但能挡雪。有一人动了,其余兵士便纷纷行动起来。
有人给左伯桃也披了一件外袍,有人抱枝生火,有人警戒防守,还有人砍树搭棚,为角哀、伯桃二人搭了一方挡风遮雪的简棚。
商衡就这么抱着左伯桃,不眠不休的坐了整整三日。他坐了整整三日,随他而至的兵士们就守了他们三日。直到左伯桃冻僵的躯体在商衡怀里彻底软化,商衡的眉眼才动了动。睫上积雪飘落,凝成了一珠泪。它滑过羊角哀削瘦的面庞,在下颌上顿了片刻,滴落在左伯桃胸口。
有添火的兵士正好看到了这珠破碎的雪泪,只觉得呼吸一滞,再也移不开目光。他从未想过,原来文士之间也会有这样深厚的情谊。不必并肩杀敌,不必执手冲锋,亦愿同生共死。这一刻,他想到了曾经在战场上送别过的同袍。他们一起放声高歌、一起饮酒作乐、一起披甲磨刀,一起奔赴战场。可惜,很多人倒下,再也没能回来。
他们没有时间痛苦,甚至没有时间多看那些同袍一眼。很多时候,他们只能互相倚靠着,等待着下一场击鼓出击。
兵士怔愣着出声:“他会一直陪着你的。”
简棚之下只有他和商衡二人,商衡听到有人同他说话,便哑着嗓子问:“什么。”
“他会一直陪着你的。”兵士重复了一遍:“我们兵长说,只要还有牵绊,他们便不会走。他们会一直陪着我们,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到他们了。但总有一天,会再见的。所以,大人万莫如此伤悲,您的友人若是看您如此,该多担忧。”
这些话商衡自然不信,人死之后,灵魂会被牵引着前往轮回之境。很少有灵魂能抵抗这种牵引,纵然成功,也于自身损耗极大,甚至会魂灵消散。何况他与兄长身处重明之息缔造的轮回之间,更无法抵挡轮回牵引之力。
不信是不信,但看到还未熟识的兵士为他忧心,商衡也知道他不能继续如此了。楚元王还等着他回去复命,虽舍不得兄长,但也不能辜负他人的信任。况且,效力楚元王本就是左伯桃此生之愿,他不能轻负。
在兵士的帮助下,他把左伯桃就近葬在老桑旁边,没有建祠堂庙宇,而是移栽了许多松柏。他本就精通布阵,林木既成,一般人就算路过荒山,也轻易找不到左伯桃墓地。这些都是商衡做熟的,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他还在林子里建了一处简易屋舍,土砖瓦顶,小小一间。待此间事了,他会在此了度余生。
启程前往楚国之前,商衡守着左伯桃的坟墓坐了一夜。也不是要说什么话,就是这么坐着的时候,就好似并肩相伴着一般,让人觉着安心。每一世送兄长进入轮回之后,他便经常如此坐着,说来其实是一种习惯。荒山之上月朗星稀,虫鸣阵阵。没坐多久,商衡便起了困意。
商衡不想浪费守在兄长身侧的时光,但这困意却如同层层蛛网一般,挣扯不断。它们紧缚着商衡的意念,将其拖入重重梦境。
梦境之中,左伯桃提着把古剑,浑身血迹斑斑地倒在商衡身边。右手,还死死地拽着商衡衣襟,仿佛已经呼唤了商衡许久。
原来,拖拽他入梦的,居然是兄长。
周边环境未变,仍然是密林孤坟,坟前摆着他为兄长摆放的吃食和酒坛。其中有一坛酒已经打开了,商衡饮了半杯的残酒也还在手中握着。若非天际笼罩着一层浅灰色雾霾,看不清星月,身侧也无有兵士人声,商衡都未察觉到这是梦境。他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左伯桃,他的兄长,居然没有投入轮回!
不仅没有入轮回,还拉了他这个生魂入梦。这拉生魂入梦的方法需要耗费大量来世气运,商衡心念电转,难怪同甫一生波折,源头竟是在此。抵抗轮回之力,做此选择,兄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商衡扔掉酒杯,俯身把左伯桃揽进怀里,他尝试着叫人:“兄长,醒醒。”
左伯桃只是力竭,并未昏死,被商衡一叫,就睁开了眼睛。看清羊角哀面容的那一刻,左伯桃终于松了口气。商衡听到左伯桃气若游丝着说了四个字:“贤弟,救人。”
再要多问,松了心神的左伯桃这次却昏死了过去。商衡先把人安置在屋舍内,又烧了热水。左伯桃饥寒交迫而亡,魂魄极度畏寒。为抵抗轮回之力,左伯桃又耗费了许多精力,魂魄更是孱弱。如今虽已过了暮春,但山中夜间气温低凉,商衡还是又生了两个火盆。
这一次,左伯桃睡了整整两个时辰。商衡喂过热水,待人彻底清醒,才皱着眉问了句:“兄长因何受伤?”
左伯桃乃文弱书生一个,一场风雪都能让其送了性命。如今,却执着把古剑,弄了满身的伤。从那些密布的伤口可以推测,是细小利刃所致。商衡从来不知,有什么东西能把人伤成这个样子,除非,是遇到了某种阵法。若这阵法挡在兄长的轮回之途上,那他须得尽快破了这阵才行。
左伯桃恢复些精神,捧着水杯,将他这段日子的经历简单说给商衡听。
左伯桃拧着眉回忆:“你走之后,为防万一,吾想写封信给你。还没写完,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待到再睁眼,发现已经不知不觉回到了那处古墓。古墓之中有某种气息,吸引着吾。吾想着你回来还需要一些时日,便决意顺着这气息往古墓深处探一探。”
“那古墓极深,不知走了多久。吾听到有人拍打石门的声音。”左伯桃停顿片刻,随即苦笑着继续说:“那主墓室内居然困着一个人。其实,是一缕游魂。也是那个时候,吾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商衡抬手握住了左伯桃的手掌,自责:“是角哀回来的太迟。”若是他能早些日子回来,或者自始至终陪兄长一起。兴许左伯桃也不会到了这一步。
“不怪你。能看到你平安归来,吾就放心了。”左伯桃笑着看商衡:“贤弟选择的这处埋骨地,兄很喜欢。清明时节,贤弟记着着人多烧些纸钱予兄,让兄体验一下衣食无忧的滋味。”
商衡心头一酸,叫了声:“兄长。”
根本就没有什么地府,也用不到纸钱。他只盼尽快破阵,助兄长进入轮回之境。
“先说正事。”左伯桃皱着眉:“那游魂名叫‘程念’,被困在那方墓室里已经二百余年了。古墓墓门极为古怪,吾一靠近,便狂风肆起,如同利刃一般。程念说,墓门上的阵法活人看不到,但又隔绝所有魂灵靠近,所以没有人能破得了墓门。吾此次来寻你,就是想找你帮忙。看看以生魂入梦的方法,能不能破掉墓门。”
左伯桃想法很简单,活人和魂灵,一个看不见,一个靠不近,那生魂总可以了吧。
商衡锁眉问:“兄长说,那人叫什么?”
左伯桃边说,边在商衡的手掌中写着:“程、念。”
怎会如此。屋内火盆正旺,商衡整个人却如坠冰窟,从头到脚都冷透了。此番穿越,他虽无十足把握能够成功,但绝不会让程念被困进某处凶险阵法。商衡只觉得后怕,若是此次他贸然回去,那程念很可能被永远困在此处,再也回不到现世。
救程念等不得,送左伯桃进入轮回更等不得。
商衡起身拿了放在床脚的古剑:“兄长在此休息,角哀这就去试试。”
“好。”那古墓不难寻,左伯桃此行伤势太重,并不逞强。他起身将商衡送至门口,目光红线一般牵着商衡:“这次,吾必会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