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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易水 09 ...

  •   治疗过程中,时间似乎被拉得格外漫长,程念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滑过眼角,又酸又涩。他阖着眼想:他的阿衡,这一生居然要在黑暗中度过了。

      这样的念头,让他感觉心都碎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痛苦难熬,绝望到让人无法忍受。

      整整半夜,程念衣衫尽湿。绵延无绝的痛苦中,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绝不能让阿衡知道荆轲还活着。

      若是知晓他还活着,高渐离定会想尽法子救他出去。要在铁桶一般的秦王宫中救出他这个半残的刺客,谈何容易。一个不小心,会连累得高渐离命丧于此。

      聂染想不明白,问:“他入秦就是为了你,若是能知晓你活着,他一定很高兴。”

      “知晓我活着,他就不可能放我一个人在此。”程念握住聂染的手,求圣手:“若先生不想看他落得尸骨无归,就请助我劝他放弃报仇之念,尽早离秦。”

      “我是医士,不是说客。”聂染整理完药箱,一屁股坐在地上:“让阿离放弃报仇之念难,让秦王放阿离离秦更难。侠士就别为难我了。”

      程念自然知晓此事不易,但除聂染之外他找不到其他助力,只能先缓下语气:“总之,请先生莫要告知阿离我还活着,省得他为我担忧。若他问起,你就说,把我葬到了西原。他若是知道我在西原,待伤势痊愈,就会想办法离宫了。”

      高渐离新伤未愈,确实不适合劳心费力。若能早日离秦,更好。聂染这次同意了。

      有圣手在,高渐离的伤恢复得很快。秦王待他倒是礼遇,在彻底痊愈之前,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他。

      这段时日,高渐离已经适应了在黑暗中生活。他能摸索着吃饭穿衣,也能摸索着去后花园散步,甚至还能摸索着弹一两首曲子。

      许是双眼皆盲的缘故,他的耳力和触感都敏锐了许多。他能感觉到秦王宫内丝丝缕缕的重明之息,在后花园方向。有时候聂染和一些巡逻兵士身上也会有。高渐离猜,这些人应当是与荆轲接触过的。说不定,这些人的手上都沾过荆轲的血。而荆轲的尸骨,极大可能就在后花园。

      秦王很忙,极少召见高渐离,于是,他有大把的时间去后花园闲逛。若是聂染有闲,也会陪他一起。

      他问过聂染,荆轲的尸骨是否在此。聂染很果决的否认了,他按照荆轲的交代,骗高渐离说,他把荆轲的尸骨埋在西原,遥望燕都。

      高渐离信聂染,便不再在后花园浪费时间。于是,他顺着重明之息,摸索到了秦国地宫。

      秦国地宫戒备森严,纵有秦王礼遇,守卫兵士也不会放他进去。

      他问过聂染,得知这是之前关押荆轲与秦舞阳的地方,现如今也关押着许多重犯,燕王喜如今也被软禁于此处。

      当年,燕王喜为示好秦王,亲手杀了太子丹。秦王如约留了他一命,虽被软禁在秦国地宫,但衣食无忧。但有所求,只要于国事无碍,秦王都会尽力满足他。

      秦国地宫高渐离进不去,但聂染可以。作为秦国医官之首,他经常会进入地宫,帮秦王保留一些人的命,比如燕王喜,又比如荆轲。

      秦王最知晓,让有些人活着,远比让他们死去更煎熬。

      高渐离问聂染:“我想见燕王一面,先生能否带我进入地宫?”

      聂染实话实说:“不能。”

      聂染虽然可以进入地宫,也可以带其他医士同行,但不能带一个琴师进去。琴师非要想进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高渐离叹了口气:“那我去求秦王。”

      秦王待他向来礼遇,见燕王一面应该不是难事。

      “不行!”聂染罕见的打断高渐离,坚决道:“你不能去。”地宫里要是只有燕王,当然没问题。问题是,地宫里还有荆轲!按照聂染对秦王的了解,他绝不会允许高渐离有机会见到荆轲!聂染建议:“我可以带话给燕王喜,让他去求秦王。听个曲而已,秦王应该不会拒绝。”

      “如此。”高渐离垂首:“便有劳先生了。”反正他的目的是与燕王碰面,谁去见谁都一样。

      聂染办事果然靠谱,次日,高渐离便收到了诏令,让他去为燕王奏曲。只是出乎高渐离的意料,他并没有如期进入地宫,而是在后花园一处阁楼内见到了燕王。高渐离心定,无论如何,能见到燕王就成。

      从呼吸声可以判断,除了殿外守卫兵士,阁楼内并无第三人,高渐离想,看来秦王对他们见面并无戒心。也对,他们一个瞎子琴师,一个懦弱君王,就算见面,也于秦王无碍。这样也好,方便他问话。

      高渐离奏了两曲燕国旧曲,听得燕王喜泪流满面。

      燕王喜哑着声:“自燕国城破,我就日日后悔。不该答应这秦王啊。如今虽然苟活,但被囚于秦宫不得自由,有生之年怕是再难回到故土了。”

      寄人篱下,自然不如做逍遥帝王自在。高渐离看着燕王的方向:“事已至此,追悔无益。只是有一事,还想请教王上。”

      如今天下,愿意称呼燕王一声王上的,估计也只剩高渐离一人了。

      燕喜忙抹了眼泪:“先生但讲无妨。”

      高渐离也不管兵士能否听见,声音都没压直接问:“王上可知叛燕之将为谁?”

      说到叛燕之人,燕王也逃不脱干系。但此刻高渐离问得却是将军,可见并不是要找他问罪。燕王磕巴着反问:“先生为何要问此人?”

      燕国侠士自古慷慨,若是为找叛将为燕破复仇,那下一个难保不是燕王。

      高渐离心中讥笑,语气却沉重:“王上莫慌,离是为荆轲而来。”

      荆轲刺秦失败,尽是因为燕国叛将将刺秦计划提前告知,这才有了大殿之内重重埋伏。燕国国破既然成定局,高渐离可没有颠覆大秦为燕报仇的大计,他只想为荆轲做点儿什么。

      闻言,燕喜松了口气,他摇着头道:“荆轲真是可惜了。那叛将啊,从始至终都是樊於期。”

      居然是秦国叛将樊於期。高渐离冷笑,好一出反间计。

      当年天下诸侯国无人敢收留秦国叛将,只有燕国太子丹顶着秦国威压好心收留。燕人以为,樊於期是为报答太子丹收留之恩,所以才毅然献上自己的人头。哪成想,樊於期自尽,原本就是秦国之计。

      秦国自己谋划“刺秦之计”,那樊於期之首,便是秦国送给燕国的利刃。燕国刺秦,原本就是秦国为伐燕打造的借口。可怜田光死谏,换了太子丹松口。而荆轲和秦舞阳,从决定刺秦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死在秦国大殿之上。

      高渐离几乎要捏碎了筑器,原来,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拼死一搏,他们眼中的一线生机,其实是秦国故意松口的圈套。秦王果真好计谋。

      他不敢想,荆轲自尽之时有绝望。天下百姓口中的非议没错,确实是荆轲此行导致了燕国破灭!

      后来燕喜唠唠叨叨又说了什么,高渐离压根没听进去。他在无尽黑暗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怒火。高渐离从未像此刻一般,想要了那秦王的命!

      秦国对燕用兵本就轻而易举,何必冠冕堂皇地找这些借口。一个虚无的理由,就枉送了好几条人命!天下怎会有秦王这般,将侠士热血当做儿戏似的冷血国君。

      直到高渐离被兵士带着回到自己居住的殿宇,还是无法回神。

      聂染叫了他好几声,才听到他说了一句:“还好。”

      “什么还好?”聂染忙问:“你和那燕王说了什么?”

      高渐离愣愣地看着前方,说:“还好,阿珂不知道燕国叛将是谁。”

      聂染拿着烛台凑近去看高渐离的眼睛,伤口愈合得很好,只是眼皮上有一道浅淡的疤痕,横贯眉间,将那棵血痣劈成了两半,可惜。

      聂染问:“是谁。”

      高渐离皱着眉,觉得可恨又可笑:“樊於期。”

      “原来如此。”聂染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事情始末。他扶高渐离躺好,慢慢说:“为了天下一统,总要有些牺牲。何况,有的牺牲也并非世人所知的那样。”

      “是啊。”高渐离侧过身,面朝墙壁:“还好,舞阳还活着。”

      “其实……”聂染用了死力气才转过话头,瞒住了荆轲也活着的消息。眼看着高渐离如此伤心,他却不能实言相告,实在难受:“其实我一开始也恨秦王,但在秦宫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能看到秦王的苦心与不易。”

      “秦王结束了连年的战乱,给了天下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聂染给高渐离压好被脚:“他还修了官道,官道沿途还建有馆驿。他还在制定统一的文字和度量衡,百姓以后来往各地都会很方便。”

      “阿离,秦王看着手段雷霆,但这雷霆手段是结束乱世最好的方式。”聂染吹灭了烛台:“各国破灭的过程虽然惨烈一些,但如今,却越来越好了。那秦王,心里是真的装着天下的,是个好帝王。阿离,你要用心看。”

      高渐离抿了下唇,一字一句道:“他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

      聂染缓缓拍着高渐离的肩膀:“你只有看到他的好,才能慢慢放下心底的‘恨’。阿离,我希望你彻底好起来,挺胸抬头站在骄阳之下,而不是被仇恨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高渐离没有再说话。

      他早就该随荆轲一同去了,如今活着,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不甘。无论秦王如何好,都是杀害荆轲的罪魁祸首,是他高渐离的仇人。他要让秦王向天下昭示,荆轲不是导致燕破的导火索,而是光明磊落的侠士。

      为秦王歌功颂德的人已经很多。他心里只有一个人,活得狭隘一些也无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易水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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