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易水 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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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彻地的黑暗中，高渐离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说：“琴师离双目均毁，绝无复明可能。”
接着，是赵高尖细的声音：“有圣手这句话，王上就放心了。这段时间，他就交由你照顾。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原来，那道温润的声音是圣手。
圣手讥笑一声：“保证不耽误王上听曲。”
赵高似是习惯了圣手冷言冷语的态度，并不恼，不急不缓地威胁道：“圣手是聪明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什么话不该说。
高渐离不知道，圣手却听懂了，敷衍道：“染，什么都不知道。”
赵高尖笑两声：“如此便有劳圣手了。”
聂染也不送客，直到赵高脚步声远了，这才慢悠悠俯身来看高渐离。随着圣手的动作，高渐离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双目沉沉钝痛，这份绵延不绝地痛楚正提醒着他，他失去了双目。活了这么世，他还是第一次置身于如此任人摆布之境，虽然知晓圣手于他并无恶意，他仍是忍不住呼吸放轻，全身戒备。
聂染手下的动作一顿，拍了拍高渐离的肩膀，语气又低又缓：“放松，伤口太深，好不容易才将血止住。”
高渐离将头转向聂染的方向，语气淡淡道：“多谢圣手。”
这一动作，可把聂染吓坏了。他顾不得安抚病患，厉声喝止：“别动！”
高渐离被吓了一跳，不敢动了。随即，便感觉到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这流泪一般的错觉让高渐离陌生又尴尬。他原本就不是个依人靠人的性子，这么几世下来，为护佑成汤，心性又愈发坚韧冷硬。如今骤然失去双目，不得不倚靠于人的无力感让他如坠冰窟，手足渐冷。
“渊虹本就锋锐，你浅划一刀唬住秦人便罢，何苦自残到此。”聂染手脚麻利的帮高渐离止血，语气无奈：“你们燕士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死脑筋。”
说到此处，高渐离浅笑了一下：“多谢圣手搭救舞阳。”
“那小子现在康复了吧？”说到秦舞阳，聂染连连摇头：“说起来，那小子疯劲儿可不比你小！荆轲自尽那日，秦舞阳拖着断手断脚就要与秦国兵士死战，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一针扎晕了他，估计现在早被阎王爷一巴掌送入轮回了！”
“荆轲……”高渐离握紧了双拳，艰难开口：“他，他后来……”
“要么说你们燕士死脑筋呢，你说说，一头干净利落的撞死了，根本不想以后。”聂染气不打一处来：“我废了老鼻子劲儿才保了他全尸。”
“也不能怪他，说到底啊，这事儿还得怪秦王。”聂染啧啧两声：“统一天下是好事儿，那也不能把人逼到这个地步不是。分明是为天下计，如今倒好，得了个暴虐不道的名声……”
这圣手居然是个话痨，说起话来喋喋不休。高渐离想起他与荆轲也曾讨论过，刺杀秦王究竟正确与否。
他当时认为：“天下苦战乱久矣，若能一统而治，其实是好事。”
荆轲却说：“天下一统是好事，但君主若是一位残暴之君，于百姓而言却并非好事。”
他问：“若秦王毙命，还有谁能担当天下共主呢。”
荆轲认为太子丹可担此任：“不说计谋，就这宽厚仁和的性子，就是百姓之福。”
太子丹不忍驱逐秦国叛将樊於期，又广招天下贤士，待贤士一片赤诚之心。单说当时赐给田光、荆轲他们的宅院、定下刺秦之计之后全力为荆轲及秦舞阳准备的退路，都是一位值得用心侍奉的明君。
可惜，当时的太子丹并不为燕王所喜，他忧心太子丹能否顺利继位。
荆轲却自信：“刺秦之计若成，太子丹必为万民拥护，顺利继位不是问题。”
当时摆在秦国面前的，并非只有一个小小燕国。更为棘手的，还有国力鼎盛的齐国。若他们刺秦成功，但齐王却转而对燕用兵呢。
他当时问：“那齐国呢？”
荆轲早有谋算：“齐王昏庸无能，齐相更是贪财无厌之徒。只要给足钱，不愁齐不降。”
话虽如此，但他仍是忧心，太子丹毕竟年轻，又太过仁慈，绝非终结乱世的最佳人选。
荆轲最了解他，开口便问：“担心天下重起战乱？”
他点头。
荆轲语重心长，并不想说服他，只是讲事实：“阿离，那秦王虽有经世之才，却绝非明君。”
于是他问：“若雷霆手段是必要的呢。”
荆轲是怎么回答的，高渐离皱眉回忆。
荆轲那时说：“手段可以雷霆，但残虐就太过了。那嬴政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你觉得，他能得百姓拥护吗？”
能得百姓拥护吗？
高渐离知道，不能。
天下百姓闻秦王之名，害怕还来不及，又怎会忠心拥护呢？
所以，荆轲毅然踏上了刺秦之旅，燕国，也最终城破而亡。
高渐离回神，他如今终于入秦，虽然双目已盲，但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他主动问聂染：“燕国叛徒之事，先生可有线索？”
聂染倒是知无不言：“听说是一位将军。”
“将军。”高渐离皱眉：“燕国城破之时，所有文官武将随太子丹一道殉国，并无将军苟活于世。”
“操心这些作甚？”聂染将高渐离伤处包好，想治一治燕士的死脑筋：“已成定局之事，想再多也无法改变。你若是想报仇，不用找什么燕国叛将，直接一刀刺了我便好。”
说着，聂染真往高渐离手中塞了把匕首，拉着高渐离往自己脖子上比划：“说到底，都怪我救了秦王。”
高渐离握着渊虹，用了些力气才把匕首挣回来。这一动作，伤处又开始流血。
“先生是我燕国的恩公。”高渐离额上疼出了一头汗：“请先生保重自身。”
聂染叹了口气，重新给高渐离换药：“要我保重最简单，你好好躺着别动。净给我找事儿。”
高渐离松了口气：“有劳先生。”
这聂染虽然话痨，性子倒是赤诚，目前看来，对那秦王也不是真心拥护，高渐离心里有了数。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与之合作。
……
秦国地宫，程念正咬牙忍受着来自周身的无尽痛楚。自打荆轲触地魂灭之后，这具残破的身体里就只剩了他这个后世之魂。
圣手聂染用尽全力，给荆轲保住了一口气。可惜，能救回荆轲的肉身，却救不回那个决意赴死的魂魄。程念眼睁睁看着荆轲魂散，然后被浪潮一般的痛楚兜头笼罩，若非没有力气，他一定喊哑了嗓子。
刺客荆轲没有死，被圣手聂染藏于秦国地宫医治。此事秦王默许，但严令他不得再以荆轲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不用秦王严令，程念也不会再让“荆轲”现世。一个刺秦失败者，有什么颜面站在世人面前。他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高渐离。
荆轲已逝，他体内的重明之息近乎不存。纵然如此，他也担心阿衡会寻着这一丝气息入秦。而这重重秦宫，绝非容身良地。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程念习惯性的握紧双拳。
聂染又来帮他修复筋脉了，相比当初受刑时被斩断四肢筋脉，如今这遥遥无期的治疗才是真正的酷刑。
聂染像以往一样，将干净的树枝递给荆轲，让他咬在嘴里。
程念接过，却迟迟没有咬住。最近这段日子，他越来越抗拒治疗。聂染也不催促，虽然不想荆轲就此放弃，但若是对方做了选择，他定会支持。
这位燕士活到如今实在不易，他不忍再看其受苦。救助病患是医者使命，在荆轲身上，他第一次生了残忍之念。
如此痛苦的活下去，当真好么。
程念确实想结束这种痛苦，他苦笑道：“这段时间有劳圣手照顾，今日，就赐轲解脱吧。”
“好。”聂染不忍抬眼，问：“侠士还有什么遗愿，染会尽力帮你实现。”
说起遗愿，荆轲的遗愿来不及问，程念却自认知晓一二。他最知晓自己。
程念开口：“我有一挚友，之前名为高渐离，面容俊秀，眉间生有一枚血痣。只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化名为何。若是先生有生之年能遇到他，请代轲传一句话。”
聂染：“……。”
程念继续：“告诉他，阿珂无悔。”
“等等。”聂染瞪圆了眼：“此人可还善于击筑？”
“是。”程念心中一动：“先生认识阿离？”
聂染咂舌：“刚认识。”
不待荆轲再问，聂染已倒豆子一般将高渐离入秦以来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程念苦笑：“阿离居然入了秦。”
“是。”聂染皱眉：“只是那秦王不让我们告诉他你还活着。我之前不知你们的关系，如今既已知晓，你且放心，我一会儿就去把你的消息告诉他。”
“只是……”聂染摸着下巴思索：“我还得想些法子才能把他带进地宫。你……”
“你若是想见他，还得再忍受一段日子。”
阿衡既已入秦，还失去了双目。这叫他还怎么舍得死。
程念咬紧树枝：“有劳圣手。”
聂染先是愣了一瞬，随即手脚麻利的帮荆轲续脉。既然荆轲最终的选择是活下去，那他自当尽力。
全神贯注的忙碌了整整半夜，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荆轲早已昏死过去。今日，却拼命坚持着。待到聂染医治完毕，才喘着粗气交代了一句：“先生莫要告知阿离我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第121章 易水 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