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15、易水 02

　　寻重明之息寻不得，想回也回不去。如此，程念三人算是彻底陷入了困局。

　　程念看着月色之下如水的大棚，建议道：“咱们不如先找其他的？”

　　在建议出口之前，程念已经盘算过了，如今这是第六世，那抛去陈亮、重耳、吴兆骞、荆轲，还应有一世可寻。按照以往考试的经验，费时间的大题应该留在最后再解。

　　“没有其他了。”仲虺叹了口气：“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后一处。”

　　“怎么？”程念下意识看向商衡。

　　一片薄云正在此时经过，为商衡眉目之间的落寞平添了几分哀愁。乍一看，似极了顾贞观。程念有片刻的失神，忆起了江南连绵的阴雨。

　　那时候的顾贞观，整日忧心吴兆骞的病情，虽尽力遮掩，但总有落寞哀愁的时候。每每看到这样的顾贞观，吴兆骞的心就像被针扎似的，如同窗外经年不停的细雨一般，密密实实地落在心头，让人不知是痛更多，还是悔更多。

　　如今远在西原的黄土地之上，夜风虽然清凉，却不带半分水汽，是程念熟悉的干燥。坐在田埂上初长成的青年，在这熟悉的干燥中，清晰地感觉到心头细雨一般的绵延痛楚。

　　程念捂着胸口，隔着遥远的时空，再一次与江南才子吴兆骞“感同身受”了。

　　近两年流行甜宠，因此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影视剧，都偏爱这样题材的作品。程念一直以为，所谓的心动与钟情一定是蜜一般的。虽然经历了四世，但对于所谓的“曾经”，无论是辛酸还是甜美，都始终如同隔着一层薄纱似的，体味不真切。

　　这一刻，他望着商衡孤立的身影，第一次品尝到情之所至的滋味。原来，看自己的心上人发愁，竟让人如此难受，连呼吸都觉得艰难。若他也能感受重明之息就好了。

　　“最后那一处，阿衡也没有记忆。”回答程念的依然是仲虺，这位游历人间的商朝左相拍了拍程念的肩膀：“走吧，今天偷的懒儿明天得加倍走回来。”

　　为今之计，也只有用老办法，把这风亭村切切实实走一遍。这是个耗费时间与体力的法子，没有捷径。于时间紧迫的三人而言，歇息片刻都是奢侈。

　　程念还未彻底回神，下意识的跟着仲虺起身，迈步，再一头撞在仲虺背上。

　　原来，他已经跟着仲虺走了十来步，商衡却没有动。他与仲虺一道回头去看商衡。只见那人披了一身清冷月色，长身玉立，如同上古神明一般。神明眉间的落寞哀愁早已随那片薄云一同消散于夜风中，徒留一身冷寂。商衡沉着声说：“还有一个方法可试。”

　　程念接住了商衡投来的视线，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到商衡说：“我随你一同回去。”

　　程念：“……”

　　什么意思。他就走了一小会儿神儿，究竟错过了什么。

　　他身后的仲虺却跳了脚：“不行！”

　　“我身负‘重明之息’。”许是察觉出程念走神，商衡难得耐心解释：“可带你一同回去。”

　　作为载体，他确实可以带程念回到过去。一直以来没有尝试此法，一是因为他体内的重明之息不多，若冒险带程念回去，很可能半途力竭；二是时间线已然混乱，回去所面临的状况一概未知。

　　事关程念，商衡向来谨慎稳妥。如今主动提出如此冒险的方案，是真的到了末路。

　　程念和仲虺显然意识不到事态的严峻性，只有商衡最明白。重明之息如此分散，定有异状。他自己遍寻几次无果也就罢了，如今程念人到了这里，却还是毫无感觉，那他们就算是将风亭踏遍，也极可能一无所获。

　　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冒险一试。有他在，定会尽全力保程念平安归来。

　　“太冒险了！”仲虺最是知晓商衡的身体状况：“万一你们回不来……”

　　“你要和我一起回秦朝？”程念收回思绪，抓住商衡的话柄拼命分析，结论让他心喜：“太好了！”

　　“好什么好，闭嘴吧。”仲虺没好气：“就他现在那点儿‘重明之息’，能把你带回去，可不一定能把你带回来。”

　　“回不来就不回来了呗。”程念笑盈盈回望着商衡：“只要能和阿衡在一起，去哪里都成。”

　　仲虺若是有胡子，此刻一定炸飞了天。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无所知的程念一眼，叹了口气，然后三两步逼近商衡，咬着牙低声道：“若是你回不来，他一定恨死你。”

　　仲虺知道，若是重明之息耗尽，程念的魂魄会追寻重明之息再次回到现世，而商衡就不一样了，他若是耗尽重明之息，则会彻底留在那个时空。毕竟相伴这么多年，以前再如何龃龉，真到了这一步，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找死。

　　商衡的眸子依然看着程念，唇角难得有了笑意，故而说出口的话也轻松随意，倒是有了几分昔年阿衡的影子。

　　“恨便恨吧，反正咱又看不见。”

　　说罢，他终于移动眸子看了仲虺一眼，对昔年老友说：“抱歉。”

　　这一程，他没把握能够安全归来，若是他回不来，那仲虺也活不了多久。

　　短短两个字，让仲虺红了眼。他哑着声道：“最好永远别回来，老子早就活腻了。”

　　这是真话，也是气话。他活腻了是真，却也不想看阿衡涉险。可惜，他从来劝不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若是回不来，带我回昆仑。”交代完后事，商衡拍了拍仲虺的肩膀：“走了。”

　　昆仑之墟普通人进不去，正适合作为他们这些不该存在于尘世之人的埋骨地。时间一久，程念找不到痕迹，应该会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吧。

　　在程念的心中，商衡向来是无所不能的。既然对方说能带他回去，他便下意识以为两人都能平安归来。故而一心沉浸在与商衡共同穿越的激动里，没有察觉到仲虺神色的异常。他期盼的问：“我们怎么回去？”

　　商衡唇角的笑意未散，牵了程念的手，笃定道：“先回民宿。”

　　当夜，商衡与程念并肩躺在民宿特色土炕之上，十指相扣。如果细看，能看到程念眉间有一点朱红，那是商衡的指尖血。要是仲虺在侧，定能感受到这滴血中蕴含的重明之息，纯正而浓烈。

　　待血滴干涸之时，炕上两人的呼吸频率渐渐趋于一致。

　　身为坐标的仲虺正靠在村头的槐树枝上看月亮。今夜的月亮不圆，却格外的亮。这轮明月他一看就是三千年，居然还没有看腻。

　　突然，这位静坐的商朝左相低笑一声，轻叹道：“痴人。”

　　商衡远去，他体内的温度降至冰点。虽然环抱着双臂，但借着月色，还是能轻易看到他的微蜷的指尖正在逐渐枯化，如同所倚的槐树枝干一般。

　　事情开始之前，商衡曾找过仲虺，想让仲虺再补充一次重明之息。仲虺看着递至眼前的手腕，坚决推辞了。其实就他这几口，于事态并无多大影响，但他就是固执着不肯张嘴，还干脆转头就跑，躲进了村头槐树的枝叶间。

　　商衡也不是与人拉扯的性子，反正，若是他回不来，这几口也让仲虺多活不了几日。整整三千年，他与仲虺之间早已谈不上什么谁欠谁。既然早已决定同行，那无论在何处止步，都能彼此体谅。

　　仲虺自然能体谅，还妄图省几口重明之息以支持阿衡。他身无长物，能帮阿衡的，也只有这么多。反正他又没什么损失，至于身体枯化，他早已习惯了。只愿老友这一程顺利平安，能了心中所愿。回不回来的，不要紧。

　　程念怀着满心期待入梦，再睁眼时，只闻得耳畔琴音阵阵，他尚未看清身处何地，脑中已程序加载一般涌进了新的记忆。

　　他是荆轲，正欲前往燕国出仕，途经一处乡野酒馆，闻得琴音铿锵，便落脚多贪了两杯酒。哪知这燕赵之地的酒如此烈，不知不觉竟醉晕过去，再睁眼时，已经月上中天。

　　程念遵循荆轲身体的本能，先摸了摸背后的佩剑，然后借着朦胧睡眼巡视人群。在旁人看来，他这是酒醉初醒，不知今夕何夕。程念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满背冷汗的意识到，这具身体里只有他一个魂魄，那个原本属于荆轲的魂魄不知死去了何处！

　　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短暂的慌乱之后，程念冷静下来。这次虽然与以往不同，但他不怕，因为商衡也一道来了。

　　虽已月上中天，但这处酒楼热闹不减，喝酒的、畅谈的、听琴的，居然还有随着琴音一道和歌的。程念揉着额头，随人群一道看向高台之上的琴师。

　　只见那琴师一身素衣白袍，头戴重重轻纱幕篱，正襟端坐于高台之上，正在弹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乐器。稍一转念，便从荆轲记忆中得知，这位乐师正在击筑。

　　击筑……程念几乎有些急切的站起身，朝台上之人望去！

　　他所知的击筑师只有一位，那便是荆轲挚友高渐离！如果商衡一道归来，那他此时定是在高渐离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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