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11、寒食 50

　　借着月色，程念与重耳同时看清了这袭狂奔而至的暗影。

　　瘦到脱形的狐毛满脸泪痕，嘶哑着叫了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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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念所料不错，那山间，果然还有另一条路通往“水帘洞”。

　　在狐毛的带领下，重耳一行终于抵达了那处位于瀑布之后的洞穴。这片深藏于山腹的洞穴极深也极广，容纳上千人不成问题。虽然只有一条水帘与外界相隔，但洞内空气温暖湿润，连日以来萦绕在众人鼻端的焦臭燥热被肃之一空，仿若进入了另一重天地。

　　这方天地里洞穴连着洞穴，若无人引路极有可能迷路。从洞穴内篝火和破败工具的痕迹不难看出，这里曾经确实有人居住。

　　“山火起得突然，许多山中的猎户都来不及逃到这里便遇了难。”狐毛边引路边说：“这几天我们尽可能救人，也只救出零星几个。为方便取水，他们如今都在临近瀑布的洞口。”

　　狐偃搀扶着兄长，试探着问了句：“大家，可都平安？”

　　这个问题一直挂在重耳心间，他却不敢问，越是临近瀑布，他的心情就越是复杂。这几日压在心头的自责和忧心棉絮一样堵在喉咙口，他连多看狐毛一眼都觉得难过，根本问不出一个字。

　　狐偃知晓重耳的心思，虽然心底也无着无落，但仍试探着问出了口。毕竟山火无情，若有万一，也好让公子有个心理准备。

　　果然，这个问题一出口，狐毛脚下的步子就乱了。狐偃心底咯噔一声，追问道：“怎么？”

　　狐毛停下脚步，艰难的转身面对重耳。这位瘦到脱形的武人深深垂着脑袋，不敢抬眸看重耳一眼，半晌也没有组织好语言。

　　狐毛的这副模样让众人心底一沉——有人出事了。

　　重耳握紧了拳，没有开口催促。自责感如同洞外的瀑布之水，将重耳一路强撑的平静砸得粉碎。他瞬间红了眼，无论出事的是谁，他都无法轻易原谅自己。

　　偌大的洞穴沉寂下来，跟随在重耳身后的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时之间，甚至能听到洞顶钟乳垂落的水滴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串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方静寂。

　　眼眶深陷的先轸与狐毛并肩而立，沉沉开口：“是之推。”

　　“此事我会慢慢说与公子。”先轸苦笑一声：“公子可有带粮食？”

　　先轸几人被困于洞穴已经半月有余，虽然每日会轮流出去找吃的，但山火之下万物成灰，实在难以寻得口粮。若非重耳一行来得及时，先轸几人最终难逃饿死的结局。

　　活着的人要紧，重耳安排人就地搭锅造饭，分发给洞穴内的幸存者。在瀑布口，重耳也终于见到了照顾诸人的魏犨和陷入昏迷的贾佗。

　　待大家吃饱喝足，小院诸人找了一处干净整洁的洞穴，细细讲述分离这段日子的遭遇。

　　先轸靠着洞壁，边回忆边说：“当初我们寻着山中的痕迹，一路找到了瀑布。哪成想，还未找到进入瀑布的法子，便遭遇了山火。”

　　“山火袭来之时，我们四人正在山顶结绳子。绳子没结多长，倒是被山火封了路，那时候进也无路，退也无路，只能暂时泡在水里。”

　　“整座山里的火都往山顶聚，根本喘不上气。烧到后来，水里也待不住了。”先轸担忧地看了贾佗一眼：“贾佗就是那时候吸入了太多黑烟，失去了意识。”

　　“河水越来越烫，我们只能冒险，把不长的绳子绑在狐兄腰上，试着去找之推口中的洞穴。”

　　“天无绝人之路，洞穴还真给狐兄找到了。”先轸提了提唇角：“我们也终于找到了之推。”

　　“在之推的帮助下，我们全都顺着瀑布进入了洞穴。”先轸环顾四周：“这方小洞穴就是之推一直居住的地方。”

　　听到此处，狐偃插嘴问了句：“公子的召书他可有收到，为何不回信？”

　　如果之推一直居住在此，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那不该不回信。若是之推能及时回信，重耳也不至于焦急到派人来寻。

　　魏犨接过了话：“之推一接到召书就准备下山，在绵山脚下遇到了黑伯。”

　　“之推与黑伯打了一场，身负重伤。”魏犨继续：“他因此无法下山，直到山火遇到我们。”

　　重耳忍不住开口：“那时候，他……如何了。”

　　这个问题程念正想问，与黑伯交手，阿衡必然不能好。只是不知道过了那么久，阿衡恢复了多少。

　　“不是很好。”狐毛回忆：“他原本腿就不好，与黑伯一战又伤了肺腑。从山火中救下我们耗费了他不少精力。贾佗又一直昏迷不醒，无法为他医治。”

　　狐偃：“后来呢？”

　　“他把我们安置好之后，就继续出去救人。”先轸摇头：“有一天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狐毛眼里泛起痛色：“山火小了一些之后，我们几个出去找过他。”

　　“他……”狐毛继续：“我们在相邻的山头发现了他的遗骨。”

　　重耳紧握着拳，语气不稳：“如何确认是他？”

　　程念早就知晓介之推的结局，但有纳兰血案的事情在前，他的心底就始终揣着一丝希冀，期望阿衡另有结局。直到了这一刻，他才万分抗拒着尝试去接受，接受阿衡与介之推被这场荒唐大火吞噬殆尽的命运。

　　先轸的眼底也泛了红：“他靠坐的那棵大树正好有个树洞，他……”

　　说到这里，先轸胸膛起伏，再难继续。这位从来机敏擅辩的谋臣失了声，蓦地扭过头，兀自平复心绪。

　　还是魏犨接过了话，这位从来粗声壮语的武人语带哽咽：“他给公子留了信。”

　　程念一直认为，介之推柳树下留信给重耳，是后世之人为怀念这位贤臣编造的传说故事。要在大火之中留下只字片语谈何容易，如今看来，却是真的。只是这信，应是早就写好了。山火起的突然，山中又无笔墨，之推拖着病躯是出去救人，就算到了生命垂危之际想要留下什么，怕也来不及准备。

　　重耳却想不了这么多，寡言少语的之推居然能留信给他，这个消息让重耳心底的遗憾和难过少了几分。

　　与突如其来的死别相比，只要能留下半个字，也算是一场正式的告别了。

　　重耳迫不及待地问：“信呢。”

　　狐毛垂首：“还埋在那棵树下。”

　　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更不知道重耳他们能不能找到这处洞穴。狐毛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将之推的遗信留在原地。相较这处隐秘的洞穴，之推所倚靠的那棵大树还算醒目。就算狐毛等人没有等到救援，那之推的信也早晚会被人发现。

　　重耳虽然着急，也没有立即让狐毛等人带路。这几人身体状态都不太好，需要休息。医官也还在为贾佗诊治，病情不容乐观。

　　之推是同伴，狐毛、贾佗等人也是同伴。已经失去了前者，重耳不想也失去后者，他亲自为贾佗煎药，与狐偃一同照顾形销骨立的先轸等人。

　　一国之君亲赴深山，后援的大臣再有非议也不敢断了供给。源源不断的物资被运进“水帘洞”，有了必须的药材，贾佗的病情也终于好转，悠悠醒了过来。

　　乍一见到重耳，贾佗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听完事情始末，才悠悠叹了口气：“咱们这就去把之推留信寻回来吧。”

　　先轸等人这几日也恢复了精神，确认贾佗无碍之后，小院诸人一同赶往之推遇难地。

　　几场春雨过后，山中的燥热与焦臭气息淡了不少，但入目仍是大片的焦黑与树木残骸。之推遇难地是一处毫不起眼的山洼，山洼里立着一段被烧成焦炭的柳树。

　　这颗柳树确实粗壮，光是遗留的树干就有五人合抱那么粗。若是没有这场山火，定是一株足以遮天蔽日的大树。

　　先轸盯着树干回忆：“我们发现之推时，他怀里正抱着一个孩子，肩头还倚靠着一位老妇。”

　　“之推抱的太紧，与那孩子的遗骨分不开。”狐毛红着眼：“我们只能把他们三人合葬，就在这棵树下。公子可要……？”

　　“不必了。”重耳不想打扰同伴安眠，他蹲下身，看着树桩中的树洞，问：“信呢。”

　　魏犨也蹲下身：“就在树洞底部。”

　　重耳伸手去探，果然在树洞底部摸到了一片不大的木片。若非狐毛等人细心，还真发现不了。

　　木片之上的字，是之推用随身带的匕首刻的。虽然潦草凌乱，也能看出是之推的笔迹。

　　程念心弦揪紧了，从笔迹来看，并非之推提前准备。因为细看的话，还能看到烈火焦灼的痕迹。

　　不大的木片上刻着一句话：“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这是劝谏重耳做明君的话，挑不出毛病。重耳却摩挲着木片，整整看了两个时辰。他在心底问程念：“这话不像是之推说的。”

　　更像是……兄长的意思。

　　程念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回答，他苦笑着想：后世之人最终还是添了笔墨。流传在世的那封信应该是：“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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