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08、寒食 47

　　不知为何，之推在这一刻，莫名想到了被郎君揭开盖头的新娘。他有片刻失笑，然后深吸一口气，转回了身。

　　室内烛火昏暗，在看清之推容颜的那一刻，程念与重耳同时低呼一声。在这一刻，他们明白了申生为何要让之推戴着面具。

　　果真如同前几世一样，除了眼睛之外，之推的长相只与阿衡有五六分相似。面具之下，这一世之推的容颜称得上清秀俊朗，与他挺拔劲瘦的身形格外相衬。只是，在他的双眉之间，有一道刺眼的胎记。

　　这道胎记状似大鸟的羽毛，竖着横亘在之推的额间。这片羽毛鲜红刺目，乍一看，像极了生在额间的第三只眼，若一直盯着看，会让人觉得心底发寒。

　　从重耳的表情，之推可以轻易推断自己容貌如何。他没有犹豫，重新戴上了面具。

　　程念一时无法回神，看清之推胎记的这一刻，他整个人如坠寒潭。这种形状的羽毛他曾经见过！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北白山，他第一次昏睡后醒来。阿衡带他回顾贞观项目地时，他曾在网约车里短暂地做过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阿衡身着黑袍跪在一棵巨树之下。巨树上空盘旋着一只朱红色的大鸟，那落在阿衡肩头大鸟羽毛的形状，正是如此！

　　程念浑身发冷的想，人不会梦到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如果梦境并非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那究竟是在何时？！那时候的阿衡为何会浑身浴血，气息全无？！过去种种，究竟还有哪些是他不知道的？！

　　程念沉默得太久，已经算是失礼了。重耳叫了程念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为了不让之推过于失落，他只好先拿回身体的控制权。

　　“你的眉心，有道胎记。”重耳指了指自己的额间，向之推解释方才的失态：“朱红色的鸟羽，很漂亮。”

　　之推已经重新系好了面具，闻言“嗯”了一声。戴上面具之时他还年幼，申生也从未向他提过面具缘由，故而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长相一无所知。如今得知面具之后的真相，他暗自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过于可怖，吓到公子就好。

　　重耳看着之推面上的半片面具，十分遗憾：“我原本计划让你摘去面具，堂堂正正的站在人前。如今看来，这条路行不通了。”

　　这片胎记太过引人注目，万不能摘去面具。晋国朝堂对臣子的外貌从来要求严格，不说一定要多么俊朗，最起码要五官端正，方才有颜面君。按照以往惯例，重耳这般重瞳异相万没有成为国君的资格，无奈晋国实在没有堪用的明主，大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重耳这样颇具贤名的君主可以网开一面，对声名狼藉的故太子嬖臣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重耳皱着眉思索，他得重新为之推谋一条路。

　　之推怎舍得让重耳为难，这位暗卫起身，再次向重耳辞行：“如今大局已定，请公子放之推离开吧。”

　　重耳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成。”

　　都是跟着他一路吃苦走过来的，他得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一个都不能少。不为天下悠悠众口，只为自己内心所向。

　　“当初太子将我留给您，是让我护您归国。”之推低笑一声：“如今之推也算不负所托，达成了太子遗愿。”

　　“公子，我想去过几天自己的日子。”之推从未说过这么话，为了减轻重耳心底的负罪感，他拼命找理由：“绝不离晋。日后但有所需，尽可传信与我。之推万死不辞。”

　　重耳一时之间真想不到新的主意，他听进去了之推的话，只是舍不得。他有些后悔，此事没有提前与子余他们商议，说不定他们有更好的办法。如今，坐拥晋国的君主只能叹着气问：“你想去何处？”

　　之推与程念同时答：“绵山。”

　　程念终于有了回音，重耳问：“前辈，你有什么好主意能留住之推么？”

　　程念摇头：“没有。”

　　“抱歉，我也还没想好该如何留住他。”重耳将身体控制权让出来：“前辈，你与之推再说说话吧。”

　　好不容易与故人重逢，眨眼却又要分离，重耳于心不忍。

　　程念却没有接，他叹了口气：“不必了。让他走吧。”

　　刚才程念能与之推一同说出“绵山”，证明绵山这个地方对之推而言确实别有意义。两人之间的具体纠葛往事重耳没有多问，既然之推想去，前辈也放人去，他再紧抓着也没什么意思。待日后他想到更好的主意，再去绵山把人请回来就是。

　　“那你去吧。”重耳放了人：“之推，你就在绵山等我的消息。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放人只是权宜之计，重耳绝不允许自己的同伴流落在外。

　　之推“嗯”了一声，起身告辞。落锁的王都于他而言不算什么，既然决意要走，多留一时片刻没有什么意义。这前半生过得混乱无章，称得上十分荒唐。他需要找一片无人的林子，好好理一理前因，以及，日后要不要再见重耳。

　　之推离开之后，程念彻底不说话了。刚才重逢太过惊喜，如今静下心，他才后知后觉出阿衡的难堪与尴尬。

　　他今生第一次见阿衡，阿衡还叫做只影。他与重耳更是亲眼目睹过只影与申生的关系。那时候的阿衡一定还没有恢复记忆，否则万不能与申生发生那种关系。可惜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便很难回头。程念只觉得心底万分苦涩，他不敢想，后来恢复记忆的阿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在重耳身边的呢。

　　也是到了这一刻，程念才明白阿衡为何不愿他来这一世。这一世的他们，一个全心仰慕着自己的兄长申生，一个又与申生发生了亲密关系。这是他们拥有重明之息之后的第一世，再往后如何，实在难以想象。

　　他这个每一世都没有记忆的人尚且好说，阿衡最难。每一世恢复记忆之前的日子，于阿衡而言都是未知炸弹，但凡做出任何伤害成汤之事，他都将难以自处。

　　程念庆幸，还好他刚才让重耳放了人。去往绵山，好歹能让阿衡自在一些。

　　“对了。”想到后世的记载，程念特意嘱咐：“无论发生何事，日后都莫要逼之推下山。”

　　重耳还想让之推回来呢，闻言忙问：“怎么？”

　　“没什么，就是不想逼他。”程念叹了口气：“他若是想回来，自然会回来。”

　　晋国朝堂之上，有子余他们辅佐已然足够。大将虽然尚缺，日后也不是不能提拔。重耳暂时没有非要逼迫之推下山的理由。他只是不习惯，偌大的宫殿之中，只剩了他一个。

　　开春之后，狐毛亲自前往狄国去接叔隗姐妹。这一程路不好走，人还没从狄国接回来，饿了整个冬季的北戎就开始进犯晋国北境。北戎此番进军试探的意思居多，在北戎看来，晋国新君上任，根基尚不稳定，此时进军，能捞一些是一些。

　　狐毛未归，魏犨与先轸领军北上，抵御北戎入侵。怎奈看上晋国这块肥肉的，可不只北戎一个国家。有北戎吸引晋军主力在先，晋国周边的几个小国居然同时进犯，晋国边境战火四起。

　　重耳连夜提拔了几个将领，纵然如此，也还是不够。

　　一直未明之推为何离去的贾佗提议：“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让之推回来吧。”

　　“经此一役，朝堂之上再没人敢对之推抱有偏见。”狐偃看着重耳：“公子一直思念之推，这是个好机会。”

　　他们这几个人知道，凭之推的本事，领兵取胜不过是小事一桩。召之推回来，是想通过战场真刀真枪的拼杀，让晋国朝堂之上那些只在乎颜面的臣子信服。戴着面具如何，额生胎记又如何，只要有真本事，不怕人不服。

　　这个提议正合重耳的心意，反正之推走之前说过，日后若有所需，尽可传信于他。重耳提笔给之推写信，同时呼唤程念：“前辈，我这不算逼他吧？”

　　晋国战事程念也有耳闻，他知晓重耳目前是真的需要用人，不好阻挠，只能妥协：“召他回来吧。”

　　如此，一封召回书简由快马携带，送入绵山。

　　出乎重耳与程念的意料，这封书简入了绵山，便如同泥牛入海，再没了音信。之推回信从来及时，还从未出现过此等情况。之推不是惧战之人，更不会违背君意。他们收不到回音，只有一种可能：之推出事了。

　　重耳一边忧心战事，一边派人进入绵山搜索。绵山绵延千里，要在莽莽山野间找一个人哪里这么容易。

　　直到狐毛接回叔隗姐妹，晋国四境战事消弭，重耳坐稳了晋王之位，他们还是没有任何之推的消息。

　　重耳前前后后不知派过多少人入山，都没有发现任何之推的踪迹。时间越久，重耳就越是心悬。他再也坐不住，亲自领人赶往绵山。

　　程念也随着重耳一道，亲眼见到了两千多年前的绵山。

　　看着高耸入云的无尽山脉，程念感慨：难怪仲虺与阿衡都不记得路，这哪里有半分后世绵山的模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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