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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寒食 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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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人走后,之推转身看着重耳。刚才子余那句耳语般的“交代”他听到了,但他不打算主动道歉。在这位近卫看来,那曹王实在该杀。
重耳看着之推这副模样,又有什么不明白。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招手:“来,别总站着。过来坐。”
之推犹豫半刻,这才抬步走至重耳身边,坐在了子余刚才的位置上。
职责所在,之推一般不是守在门前,便是立在墙角,很少有这样与重耳相对而坐的时候。此时隔着一方不大的茶案,之推难得的有些拘谨。寡言的近卫心底涌起纷乱难解的思绪,这些思绪如同晋国最磅礴的夏雨,兜头而至裹着口鼻,蒙得人有些窒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与眼前之人居然有相对无言一天。
重耳将手里的姜茶递给之推:“先暖暖。”
这姜茶还是子余刚才泡给重耳的,此刻温度正好,不烫嘴。
之推接过:“多谢公子。”
“之推。”重耳揉搓着指尖姜茶残留的温度,缓缓开口:“以后若是再遇到刚才那样的事,不必在意。”
“我既然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就不怕给人看。”重耳低笑一声,拍了拍胸膛:“骈肋多好,一般的刀剑还刺不透呢。”
之推心底一疼,叫了声:“公子。”
“之推。”重耳看着眼前之人,语气郑重:“你虽是兄长留给我的暗卫,但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早已把你当做了同伴。”
“以后啊,没有必要为了这样的事出剑。”
“我这些无关痛痒的荣辱,远不及你们的安危重要。”
“抱歉。”之推握紧瓷杯,道歉的语气几乎有些急切:“是之推莽撞了。”
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重耳受辱。可是与重耳受辱相比,他更受不了重耳此刻一派云淡风轻,拐着弯儿劝诫他的样子。
在重耳心里,他们这些人的安危,比自身的荣辱更重要。所以,才能在受辱之后,反过来语重心长的开解他这个偏执着、坚持愤怒的不安定分子。重耳担心他日后还会因为一时冲动,将小院诸人送入险境。
这让他还怎么忍心继续不忿。
重耳知道这位同伴听进去了,他隔着茶案拍了拍之推的胳膊:“一直以来,多谢你。”
无论是雪山,还是今夜。
在他饿到意识模糊之时,这个人拼了一双腿不要,为他带回一口救命的肉汤。在他被人偷窥之时,这个人能及时挡在他的身前,护住他最后一丝尊严。
这样的守护重逾千金,是重耳走在这条漫长的归国路上,最坚厚的底气。所以,今夜这份危险的冲动,他无论如何也不忍苛责。
之推已经要被心底的愧疚压垮了,根本承担不起这样的谢意。他仓促起身,狼狈地撞歪了茶案:“不必。公子早些休息。”
说着,就要夺门而出。有曹王这样的先例,他须得守在门外才能放心。
重耳却伸手拉了他一把:“外头冷,你陪我一同睡吧。”
毕竟是曹王失礼在先,曹国此时巴不得善待重耳,让重耳消气,挽回曹王的名声。何况有僖负羁这样明理的贤臣在,他们在曹国期间应该十分安全,用不着之推再彻夜守着。
前路还长,重耳希望之推好好休息。
哪知之推脚步一顿,匆匆放下凉透了的姜茶,转身就走,留下一句:“之推就在门外,公子有事叫我。”
身形之快,让重耳根本来不及反应。重耳摩挲着空落落的指尖,有些失落地想,之推好像从未与他同眠过。
最初的小院房间不够,所以诸人养成了拥挤同眠的习惯。后来哪怕住进了大宅子,大家有事儿没事儿也爱挤在一张炕上。之推却总以守夜之名,彻夜站在墙角,几乎没有沾过炕沿。
如今身在异国,又经历了这样一场糟心事。重耳看着空落落的房间叹气:“早知道就让子余留下了。”
程念低笑一声:“这么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么。”
重耳惊喜道:“前辈!”
程念这些年越来越少出现,除非有要紧事,否则话都懒得说。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直睡觉,而是安静地当着看客。他想尽可能把这一生留给“曾经的自己”,让重耳完整地去经历,去成长。
他无数次的想起阿衡那句:“一旦记忆恢复,我会去找你。”
如今黑伯他都见过两次了,却依然没有见到阿衡。程念已经坦然接受了现状,已然等到了这把年纪,不愁再多等几年。
今夜这番遭遇,他还担心重耳心里不好过。没想到,这孩子已经能反过来安慰身边人了。程念这位“前辈”老怀甚慰,深以为荣。甚至还有些得意,心想:不愧是“曾经的我”,靠谱儿!
程念不吝表扬:“能不将这些非议放在心上,还真是成熟了。”
“前辈。”在程念面前,重耳从不故作坚强,他像以前一样,扎进心底去抱程念,语气委委屈屈的:“你说,堂堂一国君主,怎么能做出这等,这等偷窥人沐浴之事!连这样的人都能做得了国君,我却……”
程念摸着重耳的头:“怎么又说孩子话。记住,你只需做好自己,旁人如何与你无关。”
重耳“嗯”了一声:“前辈放心,我定会成为齐王那样的君主。”
程念语气坚定:“你会比他更好。”
“前辈。”重耳问:“你会一直看着吧?看我成为比齐王还好的人。”
程念低笑一声:“自然。我还等着有朝一日能尝尝,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杏树结出的果子,是酸更多,还是甜更多。”
说起小院,重耳也不由自主忆起曾经的种种。不知那棵杏树如今有多高,还在不在。他低声呢喃:“一定是甜更多。”
次日清晨,僖负羁就亲自送来精心准备的早餐。各种菜肴摆了整整一桌,打眼一看,比昨夜的晚宴还要丰盛。
果然,曹国这位贤臣已经在变着花样儿给重耳道歉了。
与程念谈了半夜的心,重耳心思疏朗了许多。他坦然落座,接受了这份来自曹国的歉意。小院诸人也随重耳一道,吃了这一顿别有用意的早饭。
僖负羁的心刚落下一半,就听到这位晋国公子缓缓道:“感谢贵国盛情招待,我们这就告辞了。”
“这……”僖负羁的笑意僵在脸上,看上去比之推的面具还假。他踟躇着问:“公子可是因为昨夜……”
“非也。”重耳朝僖负羁笑了一下:“实乃行程紧张,须得尽快上路。待我等日后归国,再来拜会曹王。”
真的没把昨夜之事放在心上?僖负羁打量着重耳,心底拿不准主意,于是顺着话说:“路途劳顿,公子有何需求,尽管提。”
僖负羁想:“只要重耳一行能保密,守住主公的名声,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
重耳还真足足想了一盏茶的工夫,这才开口:“听闻曹国盛产米糕。刚才尝过确实甜美。如果方便的话,重耳想带一些路上吃。”
“啊……”米糕?僖负羁愣了半刻,忙道:“方便方便。”
说着,便差人下去准备。
区区米糕,就能打发了重耳?僖负羁一百个不信。既然对方不提,那就让他来准备。
如是,离开曹国王都半日之后,狐毛在米糕盒子底部发现了一枚价值连城的玉佩。
“品质上乘。”狐偃摩挲着玉佩,道:“这宋国还挺知礼。”
“知礼?”先轸哂笑一声:“区区一块玉佩,就想将他们做下的无礼之事遮掩过去,那僖负羁还真是会盘算。”
在小院诸人心里,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公子的尊严。
“这样。”子余将玉佩妥善放回原处,交代狐毛:“待咱们离曹,劳烦狐兄跑一趟,将这玉佩还给僖负羁。”
如今他们身在曹国,万一僖负羁不放心,很可能将他们灭口。但若让他们就这样原谅曹王,他们谁也做不到。
重耳原本也不想无故收曹国这样重的礼,他颔首道:“按子余的意思办。顺便告诉僖负羁,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比起曹国,我更不愿提起。”
说到底,这件事受辱的是重耳。若此事流传开,那被世人议论的可不是只有曹王一人。这个理由,远比一块玉更值得人信服。
果然,僖负羁不再纠结此事,请狐毛带回一句话:“抱歉。日后公子但有所需,曹国定全力相助。”
曹国行程匆忙,出乎重耳等人的意料,进入宋国之后的情况居然更复杂。
还未抵达宋国王都,重耳等人便听闻了宋王负伤的消息。在刚结束的泓水之战中,宋军大败。越是靠近宋国王都,路上所见疲惫回城的兵士就越多。
小院诸人心底都是一沉,宋国如今这般状况,怕是很难分出余力来接待他们。
狐偃问:“咱们还去拜会宋王吗?”
重耳看着道路旁相互搀扶的兵士,缓缓道:“去。宋王负伤,咱们该去探望。”
绵薄之力也是力,宋国战败,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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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寒食 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