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01、寒食 40

　　齐王从不把他们当外人，故而齐国国情，重耳诸人或多或少知晓一些。贤臣管仲去世之前，叮嘱齐王千万不要重用易牙几人。可惜放眼当下的齐国，论处事周到、揣摩人心，无人比得过易牙。

　　齐王不得已重用易牙的同时，暗中也做了防范。但随着齐王老迈，他对朝堂的控制力远不如盛年时期。前些日子重耳进宫与齐王议事时，齐王就曾感慨，如今朝堂已脱离其控制。他还暗中叮嘱重耳，若有万一，重耳诸人当尽快离齐。

　　重耳当初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一是因为他们日日与易牙相处，并未看出这位举止有礼的重臣有何不臣之心。二是如今兵马粮草筹备妥当，他们归国在即，在这样的时候离齐太过可惜。

　　听完重耳的讲述，小院诸人心情都沉重起来。

　　这件关乎齐国危亡的大事儿，他们如今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若那易牙当真要反，把守宫门不让诸人进宫就十分合理了。

　　重耳凝着眉问：“要不要让之推进宫一趟？”

　　若是齐王有难，那他们如今帮齐王解困，日后与齐王谈判之时也能更有底气。

　　“可以一试。”子余看向之推：“注意隐匿行踪，若是情况不妙，先要保重自身。记住，能救就救，不能救千万不要勉强。”

　　在这种时候轻易搅入他国内乱，于他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若被人发现之推的行踪，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当今局势，能救齐王故而好，若不能救，那也绝不能让齐人察觉到他们参与此事。

　　之推颔首领命，正要走，就听到狐毛说：“我陪之推同去！”

　　之推身体的真实状况只有狐毛和子余知晓，若放在以前，之推一个人去最为保险，但如今，狐毛绝不放心让之推拖着残躯独入险境。

　　子余眸色一暗，点头：“你们千万小心。”

　　其实这种情况，一个人去要比两个人更方便。齐国王宫之内的部署一定比宫外严密得多，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被发现的风险。何况，若真有万一，只有之推一人，还可推说是其个人行为，与重耳无关。若是两个人同行，那便很难再推说。无奈之推的身体状况确实让人忧心，子余只能同意。

　　“等等。”先轸不明所以，拉了狐毛一把：“你不会真要同去吧？你这不是给之推添乱吗？！”

　　“是啊。”狐偃也说：“好好的添什么乱呢这是，就你这膀大腰粗的，还没靠近王殿就得被人发现。”

　　魏犨也说：“狐兄，咱俩这……确实不合适。”

　　虽然都是武人，但与出身暗卫、擅长隐匿身形的之推相比，魏犨与狐毛这种靠力量立足的，更适合真刀真枪的搏斗。暗卫那一套，他们这种身形压根胜任不了。

　　狐毛答应过之推要保密，实在不能多说，他嘿嘿一笑：“那宫里情况无人知晓，多一个人更保险！”说着，还求助般的看了子余一眼。

　　子余低咳一声，替狐毛解围：“有理。这齐国毕竟不比晋国，之推又很少入宫。多一个人接应也好。”

　　朝夕相伴了这么久，诸人再迟钝，如今也看出子余、狐毛有事相瞒。不过事态紧急，容不得他们再争执。重耳看着之推面具后沉寂的眸子，决定相信子余，他摆摆手：“狐毛一同去吧。”

　　公子下了令，诸人纵有再多猜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随了狐毛的意。

　　待两人走后，重耳看向子余，问：“为何？”

　　重耳这是在问，为何要让狐毛同去，为何之推没有拒绝。他刚才之所以放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之推的沉默。这位兄长留给他的暗卫，从来都是一个人行动。当初回晋给父君送解药，形势之紧张比起眼下只多不少。那种情况之推都坚持一个人去，如今，居然没有拒绝狐毛的相助。

　　重耳心底一紧，他相信之推。如果之推没有拒绝，那就是他压根拒绝不了。这背后的原因，子余显然是知情者。重耳能想到，小院诸人自然也能想到，大家纷纷把目光转向子余。

　　到了这一刻，子余再用什么“多一人接应更保险”的话来推说显然无人相信。这位思虑周全的谋士心念电转，尽可能替之推保密。他低叹一声，道：“之推在那座山里冻坏了身子，武技可能比不上从前了。狐毛同去能保险一些。”

　　这话真假掺半，之推身子是坏了，却并非被冻的。子余如此说，也勉强算是替之推保密了。之推的目的是不想让大家对他心怀愧疚，那只要瞒住割肉一事便好。

　　贾佗皱着眉问：“究竟怎么回事？”

　　之推当初被冻伤，居然没有去找他这个半吊子医官，反而是告知了粗心大意的狐毛与当时病重的子余，这事儿说不通。

　　子余沉着声，边回忆边说：“当初之推每日翻好几座山去打猎，所获却不多。虽然他戴着面具，但从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上，也能看到他唇色越来越苍白。”

　　当初那种情况，所有人都饿得头昏眼花，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哪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去注意同伴唇色。勉强能记起的，也就是每日傍晚那一锅清淡的肉汤。

　　先轸“嗯”了一声：“那时候确实只有之推能捕获一点儿猎物，好像是田鼠什么的，反正没多少肉。你接着说。”

　　子余继续：“那时候狐毛精神头儿还算好，我实在不放心，就让狐毛暗中跟着。想着，万一之推有需要，狐毛也能及时相助。”

　　“这一跟，才知晓之推每日要走多远的路。”子余叹了口气：“深山之中的雪及膝高，之推每日就在这样的雪中跋涉。狐毛才跟了一天，腿就冻得受不了。如此，我们才察觉到之推的腿早就冻坏了。”

　　“那时候之推获取的猎物是大家活下去的希望，为避免大家担忧，我和狐毛就暗中替之推治疗。”

　　“哪知之推伤得实在是太严重，眼看着腿就废了。”子余语气沉痛：“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再出去，只好……杀了马。”

　　先轸瞪圆了眼：“原来，你那时候杀马是因为之推！”

　　子余点头：“那时候我和狐毛答应之推保密。这才没告诉大家。”

　　为何要保密，诸人再清楚不过，之推是不想让大家觉得亏欠了他。一时之间，屋子里沉静下来。

　　贾佗沉着声：“后来，之推有再找医士看过吗……”

　　“在齐国安定下来之后，我们替他找过医士。”子余惋惜：“拖得时间太久，已经落下了病根儿，治不好了。”

　　“早知如此。”魏犨握着拳：“今夜，我就该陪他们一起去！”

　　子余摇头：“狐毛同去已经是迫不得已，所冒风险极大。你再去那就太容易被齐人发现了。”

　　“此事，还请大家当做不知情。”子余看着诸人：“之推那性子，若是一下子承接这么多愧意，他得喘不上气了。”

　　之推能不能喘上气尚不知晓，此时重耳的心底却被这迟来的愧意拖进了泥潭，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艰难。他敛着眸子没有说话，回忆这些日子与之推相处的画面，原来，不知不觉间，之推早已暗暗退出了他的视线。

　　许是为了怕他看出端倪，自打出了雪山，之推就有意无意的躲着他。这位近卫虽然仍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但都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在陶家时，之推才不与整日打闹的孩童亲近；入齐时，之推才坚持骑马，不与大家同坐马车；入齐后，总守在巡护队里，能不入宫就不入宫。

　　桩桩件件，他还以为之推做惯了暗卫，不爱与人打交道。如今看来，却是一次又一次迫不得已的隐瞒。之推怕他、怕他们为其担忧。他们呢，就理所应当的习惯着之推的沉默，越来越少的将目光放在其身上。

　　贾佗叹气：“你们万不该瞒着我，我毕竟……”

　　贾佗说不下去了，他再是医药世家的公子也没用。当时那种情况，就算知晓如何救治，也没有多余的药材，他本事再大，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好了，都过去了。”子余宽慰诸人：“之推虽然落下了病根儿，但武技底子还是在的。狐毛这次同去真是为了接应，不会随之推一同入宫，大家放心。”

　　“比起担忧之推……”子余话锋一转：“不如抓紧时间想想，若齐王真有万一，咱们该何去何从？”

　　是星夜离齐，还是等待齐国新君上位，再去争取新君的支持。

　　“依据齐王的建议，我们应当尽快离齐。”狐偃艰难的往回收拢思绪：“在齐王眼中，我们离齐更为安全。”

　　“真的不争取一下吗？”先轸不甘心：“万一那新君同样愿意襄助我们归国呢？”

　　毕竟万事俱备，要在此时放弃，真的让人不甘心。

　　“要不，咱们先等等？”贾佗建议：“若那新君不同意，咱们再离齐不迟。”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子余思虑更为周全：“那些明面上为我们筹备的归国物资，实则是易牙他们为了今日。”

　　贾佗皱眉：“你的意思是……”

　　子余：“易牙借助力我们归国之由，实则行反叛齐王之事。”

　　先轸震惊：“那我们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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