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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流年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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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吴兆骞,放软语气道:“汉槎,就当是为了我,去试一试,好不好。”
吴兆骞不忍再看顾贞观,翻了个身,隐下所有情绪。他狠下心,专挑刺人的话说:“你这么想去京城,是为了我。还是容……”
“吴兆骞!”顾贞观盯着吴兆骞的背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惊恸。究竟是何事,会让汉槎说出这样的话。宁可出言伤他,都不愿去京城。他将语气放得极低,慢慢问:“阿骞,你究竟有何事……”
吴兆骞忍着咳,勉力冷着声打断顾贞观,还是那句话:“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去的。”
顾贞观苦笑了一声。他知晓吴兆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只是没想到,有什么是不能告诉他的。他们同行了这么久,竟也有这样不能坦诚相对的时候。
吴兆骞不愿说,他便不强求。只是,这最后一世,他还想再多争取些日子。
顾贞观起身出去煎药,门扉“吱呀”一声,像是直接阖在吴兆骞心上,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虽说是为了让顾贞观打消入京的想法,但能说出这些话,还是让他自厌极了。
程念心有凄然:“你这话……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沉疴需用猛药,只能委屈远平了。”吴兆骞轻叹。
程念犹豫:“容若不是来信说,远平病重的消息已经被今上知晓。其实……如今的你们,倒不是不能去京城……”
“京城人多目杂,我们若是此时进京,被有心人看到,连累容若的风险太大。”吴兆骞既提出此计,就不能不为容若考虑。
程念发愁:“可是,你这身体……”
吴兆骞苦笑着:“能多撑一日是一日吧。”
话是这么说,可没一会儿,吴兆骞就陷入了昏睡。他近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连带着程念也一同浑浑噩噩的。
程念隐约记得顾贞观半夜又来喂了次药,再醒来时,两个人却已身在京城!
看清所处的环境,程念白毛汗都下来了。
他们不仅人在京城,还在纳兰府!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从宁古塔回来时借宿的房间。房间里的陈设一切如旧,没有丝毫变化。
程念白着脸跳脚:“喂!我们是怎么到的纳兰府啊?!你不赶紧走,还躺在这儿干嘛???远平人呢???”
“一醒来就……咳,已经在这儿了。”吴兆骞也无奈:“咳……我现在动不了。”
“……”程念不敢相信:“所以……我们现在是被远平……?”
“真没想到。”吴兆骞苦笑:“咳,把远平逼到这一步。”
“这不是乱来吗?”程念干着急:“费了那么多心思,这一下全完了。”
吴兆骞却意外的淡定:“既来之,则安之。”
程念纳罕:“事关远平和容若两个人的命,你居然半点儿不急。”
“急。咳咳……有用吗?”吴兆骞自嘲:“我如今不过是个……能被人随意绑来京城的废人罢了……咳。”
程念试探着问:“你这是……生远平的气啦?”
“气我自己。”吴兆骞道。
程念挠着头,宽慰吴兆骞:“车到山前必有路。应该……还有办法的。让我想想。”
……
吴江,北白山竹林。
仲虺几乎把花海趟了个遍,才终于找到了吴兆骞的埋骨之地。清冷月光下,一片儿不起眼的隆起上,依稀可见几朵伶仃的小红花。被江南这连日小雨打得蔫头巴脑,十分可怜。
这是成汤在世时最爱的朱颜,若非仲虺识得,这一趟得翻到猴年马月去。
他垂眸看着这片破落的小土堆,叹气:“这埋骨地选的,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随意啊。”
仲虺此行,是为了收集吴兆骞的泪骨。两片指甲盖大小的薄骨里,蕴含着那一世遗留的重明之息。
普通人甚至是仲虺拿着都没用,只有放在商衡身边,才能归商衡所用。
如今商衡体内重明之息微弱,已不足以支撑程念过完这一世。唯一的办法,就是收集成汤前几世的泪骨,汇聚五世之力,来渡过这一难关。
仲虺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拔花、挖土、开馆,累的差点儿原地枯化。
晨光熹微之际,喘着粗气的仲虺,终于见到了被妥善安置在层层锦缎中的吴兆骞。
“得罪了。”他用衣摆擦净双手,从吴兆骞遗骨中,小心翼翼的剔出两片泪骨。用随身携带的棉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又小心翼翼地把一切还原。
考古队能找到顾贞观的墓,但一定找不到吴兆骞的。因为阿衡从不为成汤立碑。
仲虺在新土上重新撒上朱颜花的种子,扶着老腰起身感慨:“子履,莫急。我们就快再见了。”
……
纳兰府别院,程念和吴兆骞正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相对无言。
顾贞观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碗新熬的药。
程念随着吴兆骞的视线看过去,顾贞观憔悴了许多。前几日还合身的长袍,如今却松散地挂在身上,一双眸子熬得通红,看来顾贞观这几日过的并不好。
程念如今对顾贞观很熟悉了,随着人靠近,他能感觉到,顾贞观平静地面容下,正压抑着万千复杂晦涩的心绪。有歉意,有愤怒,有无奈,有悲痛,有偏执。
“完了。”程念默默缩了回去,留吴兆骞自己应对。
顾贞观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舀了一整勺药递在吴兆骞唇边,声音嘶哑带着寒气:“喝药。”
吴兆骞没开口,直勾勾盯着顾贞观,皱眉躲闪。
顾贞观愣了片刻,眸中闪过一丝悲恸,动作却不留情面。他捏着吴兆骞的下巴不让他躲,铁了心要把药喂进去。
吴兆骞被酸苦的药汁呛到,连声咳了起来。
顾贞观眼底浮现一丝不忍,终究无法继续。他拿起托盘里的丝质手帕,帮吴兆骞把脸上的药汁擦干净。无奈威胁道:“张嘴。阿骞,你知道的,我总有办法让你喝。”
看着这样的顾贞观,吴兆骞整颗心都仿若泡进了药汤里,每跳动一次都是痛苦。他紧咬着牙关,死死看着顾贞观,表达着他的抗拒。
药石罔效,何必勉强。
顾贞观却自顾自重新舀了一勺,递在吴兆骞唇边,说:“张嘴。”
吴兆骞想要偏头,却被顾贞观捏住了下巴。白瓷勺子以不可抵挡之势,分开吴兆骞的双唇灌了进去。
“你……咳……”吴兆骞几乎溺毙在顾贞观眼底的偏执里,觉得心疼得厉害。
顾贞观再次帮吴兆骞清理了洒出的药汁。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勺子,而是自己喝了一口。捏紧吴兆骞的下巴,嘴对嘴喂了进去。
吴兆骞喉结滑动,被迫咽了下去。积压在心底的无力与绝望,在这一刻喷薄而出,驱使他张嘴,狠狠咬了顾贞观。
“嘶……”顾贞观起身,抬手擦掉唇珠上的血珠,一字一句道:“吴兆骞,你别太过分。你一直不肯找大夫,我都纵着你。拖到如今,你这身子已经……我不强求你其他,只想你好好喝药。”
“呵,我过分。”吴兆骞实在不想让顾贞观为了他这个废人,冒险留在京城。只能狠着心拣重话说:“你未经我允许,擅自找人把我绑来京城不过分,我过分。行啊,顾贞观,这些年,是我看错了你。”
顾贞观垂眸掩下心底酸涩的情绪。这么多年,他从不舍得强迫吴兆骞什么。到了最后这段日子,只想自私一次。他叹了口气,拿起药碗说:“汉槎,喝药。”
之后,又亲自含药喂了过去。这一次吴兆骞挣扎得厉害,药洒了两人一身。
顾贞观无奈起身,放软了语气:“求你。就当是为了我。”
吴兆骞喘着气忍咳,坚持道:“咳,带我回江南。只要回江南,我喝多少药都可以。”
“汉槎,别为难我。”顾贞观硬着心肠不松口:“你该知道的,京城的大夫和药材要比江南好得多。”
吴兆骞皱着眉重复:“带我回江南。”
“先喝药。”顾贞观又用回了勺子。
吴兆骞心底着急,又实在动不了。他挣扎了几下,快被这种任人宰割的无力感压垮了。想他一生孤傲,如今却连带着顾贞观回江南都做不到。
他干脆闭着双眼,不去看顾贞观。放软了语气说:“远平,带我回去吧。”
吴兆骞难堪,顾贞观的感觉只能更甚。他压下喉头的哽咽,把勺子探了探:“先喝药,汉槎。”
不知是不是刚喝的药起了作用,吴兆骞竟然恢复了些力气。他一个抬手,不小心打翻了药碗。
“啪”的一声,药碗掉在地上碎了。滚烫的药汁洒了顾贞观一身。
“嘶……”顾贞观本能的往旁边让了一小步。
这状况完全出乎吴兆骞的意料,他刚想起身查看顾贞观的伤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老师!”纳兰容若跑了进来。
纳兰容若本来是来望吴兆骞的,推开门却被屋内的场景吓了一跳。吴兆骞居然打翻了药碗,还伤到了顾贞观?
“老师!吴兄,你!”他三两步跑上前,查看顾贞观的伤势,只见顾贞观腕间被烫出了一大片红痕。他看看顾贞观,又看看吴兆骞,叹了口气:“我去拿药膏!”
说着,又径自跑出去了。
吴兆骞看着顾贞观的伤,皱着眉说:“抱歉。”
“无事。”顾贞观放下了衣袖,俯身查看吴兆骞的手,问:“你怎么样?有伤到哪儿么。”
吴兆骞忍着咳,狠下心偏头不看顾贞观,坚持说:“远平,我要回江南。”
“你之前坚持不肯入京的原因我不多问。如今既已来京,就先好好治病。”顾贞观看着吴兆骞这幅固执的样子,只觉得无奈,他说:“阿骞,有我在,你不可能踏出纳兰府半步。”
“顾贞观,你!”吴兆骞半生孤傲,尽数毁于今日,他苦笑着闭上眼,叹气:“你够狠。”
“我去熬药。”顾贞观不忍再看,抬步就走。
他逼迫吴兆骞至此,心底也不好受。
“老师!快!”容若这时候推门而入,差点儿一头撞进顾贞观怀里。他喘着气,把一个天青色小瓷瓶塞到顾贞观手里,说:“这是府里最好的药膏,快!”
顾贞观接过药膏,叹了口气:“多谢。”
“让我走吧。”吴兆骞声音凉凉的:“我不想看你们师徒情深。”
这话说得很重,也很失礼。
顾贞观回头,一双清润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汉槎?”
纳兰容若也抬眼看过去,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吴兆骞这句话里深层次的含义像一把利剑,狠狠刺进了顾贞观的胸膛。他从未想过,汉槎竟误会他至此。最后的最后,他竟不肯再信他。顾贞观立在原地,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放下那瓶药膏,苦笑着出去了。
这话也戳得纳兰容若眉头一凉,他看着顾贞观落寞的背影,心头无名火起,三两步上前拽起榻上的人,说:“你!给我起来!来来来!”
“咳,放、放开!”吴兆骞咳着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