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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流年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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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用足了力气,拽着吴兆骞的衣襟,直接把人拖下床,被子铺了一地。
程念吓了一跳:“容若这是疯了吗……”
吴兆骞还没完全恢复,腿脚没有力气。纳兰容若就干脆架着他的胳膊,一路把他往书房拖。
“放,放开。”吴兆骞挣扎:“咳,我,我自己走。”
“来!看看!”纳兰容若虽然生气,但也把人架到书房门口才了松手。他指着书房说:“这就是当年他为你屈膝的地方!”
吴兆骞扶着门框站稳,跟随纳兰容若,进入这间不大的屋子。
只见对着门的正堂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观棋不语”四字。字体端庄雄秀、神韵超逸,望之心静。牌匾下是一张红木桌案,桌案上放着一套造型别致的文房四宝。
厅堂两侧错落布置着十几张书架,密密麻麻的书卷将书架填的满满当当,书卷气铺面而来,一眼无法看清房间全貌。
吴兆骞缓步而行。视线往下,地面是由大块青石板拼接而成。这为整个房间增添了凛然厚重之感,使得迈入其间的人不自觉凝神静气,不敢高声言语。
纳兰容若指着距离桌案五步远的一块青石,回头冲吴兆骞说:“吴兆骞,就顾远平那性子,多倨傲的一个人,为了救你!为了你!居然下跪求人!你看看,就是这里!来,看啊!大冬天的,一跪就是大半日!”
吴兆骞一步步靠近,每靠近一步,呼吸就沉重一分。
“那一双膝盖肿的,十几天不能好好走路!”纳兰容若唯恐吴兆骞看不清,又上手拽人:“你上次不是问他为何好端端在京城待着,一双腿却落下了宁古塔罪人才有的老风寒,一变天就疼吗?”
吴兆骞被拽的踉跄两步,倒在地上。青石板的森森寒气顺着手肘往上爬,凉得人心颤。吴兆骞骤然猛咳起来,程念觉得他要被生生咳出去了,担忧叫人:“吴兄,吴兄。”
纳兰容若指着吴兆骞,继续:“老师一直不让说。就是因为你!你!”
“咳!咳!吴兆骞。”纳兰容若情绪激动,居然也呛咳起来:“就算是为了他,你也该好好留着这条命!还有,他对你的拳拳心意,最真挚不过。无论你不想留在京城的原因是什么,都不该说那样的话!”
说罢,不再管吴兆骞,准备拂袖而去。
“容若!”吴兆骞匆忙摸了把眼角,伸手拽住了容若的衣摆:“咳,等等。”
纳兰容若到底是顾贞观教导长大的,此刻再生气也还是停住了脚步,咸咸地问了句:“怎么?”
吴兆骞忍着咳,松开纳兰容若的衣摆。他腿部还是没有力气,只能坐在地上抬眼看容若:“我想请你帮个忙。”
程念:“……?”
“还是要回江南?”纳兰容若皱眉,回头瞥吴兆骞。
“不。”吴兆骞苦笑了一声,说:“事关纳兰府和远平,咳。还不一定能成。只能拜托你试试。”
纳兰容若看着吴兆骞,见对方确实有话要说。这才将吴兆骞扶到圈椅里坐下,又从偏室里拿了条薄毯盖在吴兆骞腿上,说了句“等着。”就转身出去了。
程念迫不及待地问:“你这要把纳兰血案的事儿告诉他?!”
“嗯。”吴兆骞也揪着心:“事到如今,只能试试。”
“他能信吗?”程念无奈:“这事儿根本就说不清啊……”
吴兆骞低咳两声,说:“尽人事,听天命。”
程念:“好吧……”
……
纳兰容若安置好顾贞观,端着一碗药返回书房。
与吴兆骞谈了整整两个时辰。
有疑惑不解,有细致追问。
从莫名交白卷,到执意下江南,再到圣前隐瞒。那些顾贞观至今都难以理解的抉择,背后竟隐藏着这样匪夷所思的境遇。
“所以,那位来自后世的仁兄,并不清楚纳兰府究竟因何获罪,是吗。”纳兰容若盯着吴兆骞的眼睛,想要透过他去看清程念。
吴兆骞坦坦荡荡地回视,眼底愧色一览无遗:“是的。他只看到史书上有这么一笔。但,我有个猜测。”
纳兰容若忙说:“吴兄请讲。”
吴兆骞先把程念所答试卷内容简单说了,然后沉着声道:“我怀疑,老太傅看过试卷。”
“……”纳兰容若皱着眉,呢喃:“所以,他这些年提议撤三藩、收台湾、取消闭关锁国,呵呵,都是因为……原来,纳兰府这些成就、荣耀,都是因为吴兄你……”
“容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吴兆骞伸手握住容若的手腕,一字一句的说:“你不妨想想,若我的猜测为真……那皇家对纳兰府……”
很多话不用明说,点到为止即可。
朝廷如何对吴兆骞,就将如何对纳兰府。因为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辛,必须彻底尘封。
如今如何选择,都是容若的自由。
吴兆骞放开容若,静静等待他的抉择。
“如果这场祸事注定无法避免……”纳兰容若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佩戴的乌木扳指,这是顾贞观送他的成人贺礼。
容若一直舍不得戴,这次是因为顾贞观重返京城,他高兴的厉害,才拿了出来。谁曾想,这难测天意,居然要逼他亲手送走顾贞观……
纳兰容若喉间翻涌起浓烈的血腥气,他一张口,呕了一身。星星点点的缀在天青色长袍上,如同凛冬盛开腊梅般,簇拥成一团触目惊心。
“容若!”吴兆骞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忙起身前去查看。
纳兰容若顺势抓住吴兆骞的手,视线起誓一般坚定:“吴兄,你放心。小院这边都是自己人。我,我会尽快送你们走。”
吴兆骞无心听容若说话,他把住容若的脉搏,脸色越来越差:“容若,你……”
“呵呵。”纳兰容若抽回手,用衣袖抹去唇角的血迹,笑言:“我这老毛病啊,可比吴兄你要好多了。”
“咳……”吴兆骞深深看了容若一眼,直言:“慧极必伤,情深……”
这些年容若的词他看过不少,如今见容若这般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替容若忧心,容若却半分都不在乎。
“不寿……那便不寿吧。”容若想通了,如果纳兰府的命运他无法改变,那拼尽全力保住一个小小的顾贞观,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今天这番谈话,让容若知晓了吴兆骞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长情。吴兆骞已经默默守护了顾贞观这么久,他可不能拖后腿。
“吴兄信我吗?”纳兰容若笑着问。
“自然。”吴兆骞环顾书房:“纸笔能用吗?我写个方子给你。”
纳兰容若摆摆手:“吴兄自便就好。”
程念半天无法回神,他愣愣地看着吴兆骞研墨问:“你这猜测有几分把握?”
“八九分吧。”吴兆骞看着砚台里融化的浅浅一层墨,说:“我有个想法,兴许可以一试。”
“什么……”程念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吴兆骞提笔,写下一味“当归”,问:“橙子,想不想回江南?”
“怎么回……江南?”程念冥冥之中预感到吴兆骞的抉择,眼眶一热:“吴兄……”
吴兆骞抬腕,纸上新添一味“防风”:“劳烦橙子,最后再陪我护他一程。”
“好。”一座大山“轰隆”一声,落在程念心头。愧疚为石,悔恨为木,压得他喘不上气。
如果吴兆骞的猜测就是真相,那他不仅是害吴兆骞流离一生的元凶,还是导致纳兰府血案的罪魁祸首。
程念抱紧自己,绝望地想:“程念,你还真是干啥啥不行,添乱第一名。当初若是交白卷就好了……”
“容若。”吴兆骞落笔写下最后一味“白芷”,抬头看容若:“还有件事,需同你商议。”
……
次日,在纳兰容若引荐下,吴兆骞秘密拜见了当朝权臣纳兰明珠。
会面安排在京郊一处私宅,纳兰明珠孤身前往。事关纳兰府与顾贞观,三个人都很谨慎。
私宅人造湖中央的亭子里,三人围坐,无茶无酒,谈话开门见山。
“那份试卷老夫确实看过。”纳兰明珠审视吴兆骞,问:“你当真来自后世?”
虽是平坐,但问话里来自上位者的威严之气,仍是如有实质般压向吴兆骞。
吴兆骞不卑不亢的回望这位当朝权臣,语气自然:“确切的说,当日提交白卷之人,确实来自后世。”
若说当初看完试卷,纳兰大学士尚觉得有可能是考生在编糊话。随着这些年的阅历,他早已对卷上所言之事深信不疑。
纳兰府也是从那张试卷开始,就注定不会善终。纳兰明珠这些年费心筹谋,权倾朝野。说到底,只是为了能在最后一刻,为纳兰容若博取一线生机。
“说说你的想法。”纳兰明珠决定先听一听这位流离半生之人的意见。
吴兆骞偏头咳了几声,声音嘶哑:“置之死地而后生。”
纳兰明珠面不改色:“继续。”
“第一,我死之后,大人需秘密送在下回江南安葬。在江南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待死讯抵京后,同容若演一场戏。”吴兆骞又咳了几声,喘着继续:“第二……”
纳兰容若在石桌下用力握住了吴兆骞的手腕,朝他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吴兆骞改口:“第二,待时机成熟之时,找人上书弹劾自己,主动归政,远离朝堂。”
第一条,是为了让今上知晓,“后世之人”已死,且死在江南,与纳兰府无关。纳兰容若之前种种,都只是想帮顾贞观救回友人,与吴兆骞并无私交。
第二条,主动远离庙堂……纳兰明珠犹豫。权倾朝野尚不一定能与皇权抗衡,遑论……
纳兰明珠皱着眉,说:“先生第一条主意甚好。只是这第二条,时机成熟是何时?主动放权,万一……”
吴兆骞沉声,缓慢解释:“咳……抵御飓风最好的方式,不是与之对抗,而是急流勇退。”
纳兰明珠将信将疑:“如此便可保全纳兰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