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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茶烟轻飏落花风 ...

  •   镇国公府位居京城东边儿的街巷里,到底是世家宅邸,比起冷家更显气象森严。我出门前梳双螺髻,发间零星缀了海棠纹金钿,穿一身忍冬纹月白梅花高腰襦裙,上罩了云纹松绿泥金披帛。此刻从马车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进了张家三姑娘的府上。
      转过几道回廊,见到花园里摆了不少盆时新花卉,造型十分雅致,想必出自名家手笔,按市价怕是值不少银子。更有那扬州琼花一株,冰绡玉裁、弄雪飘枝,甚是名贵,彰显着这并非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府第。边上亭子里有荷叶纹石桌,桌上越窑青釉莲花高台中有新制的枣酥和芝麻饼,葵口三足狮子纹鎏金银盘中盛有切脍、驼蹄羹,银鎏金飞兽纹长杯中是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玉灯高照,不少官家女眷便聚在一起说话。
      我一眼就看到了左散骑常侍家的长女李琼蕙。左散骑常侍与父亲官阶高低差不多,素日里两家交好。我冲她招招手。李琼蕙看到我,立马示意她身边的位置空着,邀我坐过去。
      “蕙姊姊,咱们好久不见了。”我露出温婉的笑容。李琼蕙点头了点,“自从上次在寻芳阁和静妃侄女发生争执,父亲已经好久不放我出门了。这次实在是清娘的面子大。”
      “清娘就是张家三女公子的闺名吗?”我把团扇握在手里,轻轻扇了扇。
      “嗯,你看,前边儿那个头戴白色牡丹花的女子就是她。”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群人围绕着一名颀长身材的女子在闲聊。那女子容貌甚是浓丽,腮边两道斜红,眉心点花钿,化了飞霞妆,穿一身杏红宝相牡丹缠枝纹齐胸襦裙,罩鹅黄银绫披帛,头上簪一支玉镂雕丹凤鎏金簪、双股银鎏金镶玉花树钗,上又插了鎏金透雕卷花蛾纹银梳。周围的人对她满面春风,隐约听见说着“家门风雅”、“玲珑心肠“之类的话。这名叫清娘的女子倒是一一应对着,举止之间颇守礼数。
      李琼蕙拉拉我的袖口“听说今天来的不仅是京城官宦女眷,宫里好像也来人呢。看这架势,张婕妤可是前途无量。”
      我看过左右忙用扇子捂住她的嘴,“姊姊,今日人多,慎言,慎言。”

      说话间,清娘已经站到庭院中央。她略提高了声音说话,“今日府中略备薄酒,以成赏花之事,多谢诸位莅临。只是如此良辰,只顾赏花岂不单调。所以还请诸位不吝诗作,日后若传出亦是风雅之事。”
      见没有人起头,她接着道,“小女不才,于诗道上实在不甚精通,就先献丑演奏一曲。”
      只见清娘怀抱一紫檀画槽琵琶,唤名“朱雀”,然后便坐下拨弄丝弦。此琵琶音色清澈,又不失明亮之意。她演奏的是时下风行龟兹乐,听得大家如痴如醉。人影纷纷里,我似乎瞧见了前日一袭眼熟的白衣,刚想走过去瞧个清楚,那人却一眨眼没了踪迹。
      清娘却像是早知会有如此喝彩,只矜持地坐在那里听着大家赞叹的话语,嘴角有一丝笑意。

      “‘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清娘的琵琶可以说是京城一绝了呀。如此美人美景,真当赋歌赋几首。”一位珠翠满头的妇人捧场道。
      我掩面悄悄问李琼蕙,“那个说话的女子是谁?”她尝了一口樱桃酪,含糊地说,“那是靖远侯的夫人,听说她和张婕妤交好。”
      长安的贵妇总是此等做派,附庸风雅又矫揉造作,便是夸人也必要扯几句诗词歌赋,也不管是否得当。时下正流行五言七言诗,这风气自上到下如癫狂一般。靖远侯是武将世家,如今也琢磨起诗赋上的功夫,圣人惜才之名可真是深入人心。眼下更有一妙宗,卫朝新兴科举选官,考卷是不封口的。有些士子为了能在考试里得个好名次,时兴向可能担任考官的诸位大人献诗。若能才名远播留个好印象,自然于科举大有裨益。因此这些年轻士子往往卯足了劲儿在权贵宴会上吟诗作对。瞧着庭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今日亦不会例外。

      果然,靖远侯夫人话音未落,便有些读书人蠢蠢欲动,接二连三地有人赋诗歌颂美人与琵琶,左不过些“班昭蔡姬”、“芙蓉玉露”的俗诗。这些人我不大认得,只听他们说话似乎与张家是旧相识。又是一阵欢声笑语后,清娘站起来,“小女有一曲歌今日美景。”她便语音清婉地唱了一支《念奴娇》。“好!好!”,一众士子听闻,赞叹不已。流云蔽月,夜色微凉,旁边的女乐伎亦配上琵琶,情致缠绵地唱了起来。
      我在人群边上,只隐隐听得两位夫人说闲话。一位夫人掩袖道,“你知道张家小娘子今年年方十八,正是择郎婿的时候。她家大姊姊是个才女,颇有先皇后的气韵,也是个有福的,入宫侍奉圣上去了,连带着把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父亲接出了岭南道那等蛮荒之地回京城养老去了。她家二姊姊因着宫里大姊的引荐入宫当女官,后来被圣上赐给了弟弟梁王作侧妃。这一番好谋划,两个姊姊都有了好去处,如今就剩下这一个小的,据说最得张荆州宠爱,如今又是琵琶啊又是歌的,不知又有着什么打算呢?”
      另一位夫人闻言噗次一笑,压低了声音,“凭他什么打算,区区刺史之女也敢效仿先皇后。谁不知道我朝嫁娶最重门第,讲究个门当户对。张家两个女儿嫁得再好也不过是妾室罢了,是张荆州拉下脸把女儿送皇家做小。张荆州之前在南蛮为官,如今不过是个员外郎,这个小女儿若因为两个姊姊开了眼界不愿做寻常官吏的正妻,哪里有别的路可走呢?京城高门公子又岂是她能匹配的?”
      就算张荆州有什么心思,但清白闺中女儿遭人如此议论,的确不妥。我心中暗暗想,不知今日镇国公府宴请宾客,是否真的为了如法炮制使清娘成为长安名媛,以求嫁个好郎君。我一向见不惯世间女子处心积虑将毕生幸福寄托于男子身上。

      此时人群聚集在清娘周围,而远处院边松荫下置有风炉、石碾、瓢、簋等,还有几盏上品越州青瓷茶碗,可供宾客煮茗听琴。我便走过去开始忙着煮茶,并不多在意场上的情况。泉水煮开有沫饽浮于汤上,细碎如回潭曲渚、青萍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浮云鳞然。及至大沸,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我想起魏晋名士居于山林之乐,不禁轻快地笑起来。只是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树丛中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转身一看却每每四下无人,真是怪哉。几次下来,我心里便有些不安定。
      正饮茶时,有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听说礼部侍郎为了女公子请了名师指导学业,不如请冷姑娘也赋诗一首,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如何?”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头盯住角落里的我。
      我深居幽闺,很少在京都女眷中露面,父亲官职又不显赫,因此大多人并不认得我。我遂站起来对大家行了个礼,客气道,“张姊姊的诗堪称绝妙,我不过读了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那个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礼部掌五礼之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冷姑娘家学渊源、耳濡目染,自然腹有诗书,实在不必过谦。只是姑娘如此推脱,莫不是认为在座诸位位卑人轻,见不得姑娘大作?”
      步步紧逼不肯罢休,这人实在讨厌。我抬眼寻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身影。亦是一名玉面郎君,身量不高,眉眼间颇为俊俏,举止却有些女子气。人群中颇有些女儿痴痴地看着他。
      来不及细想这个人的身份,侍女已经端来笔墨。
      “今日来访的都是名家高手,小女不才。小女刚才煮茶,知道张姊姊为大家备下的茶香气幽远、清彻馥郁。不如小女就此茶为题,献上先人诗赋书法一幅,以谢主人招待。”我不再推辞,大方地说。
      凝眉略微想了想,我便执笔写了起来。
      “北苑研膏,方圭圆璧,万里名动京关。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纤纤捧,泉香溅乳,金缕鹧鸪斑。”
      我的书法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不仅筋骨清秀,更是擅长“飞白书”,书写时字中笔画露白,看上去十分风雅,比起朝堂中的大人们亦不落下风。此时我落在金笺的潇洒行楷更是如行云流水。
      “相如方病酒,一觞一咏,宾有群贤。便扶起灯前,醉玉颓山。搜搅胸中万卷,还倾动、三峡词源。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妆残。”
      写罢,清娘抱着琵琶凑前看,我只闻到一缕凛冽的龙脑香随之飘来。她冲我盈盈笑着,“冷家妹妹好笔力。今日是我有福了,得了这么一幅字。我备下的茶叶产自剑南道。你若喝着喜欢,姊姊便送一些给妹妹。”
      清娘笑容明熹,令人觉得神清气爽。我心里暗道,这难不成亦是一个有缘人。
      “如此,便谢过姊姊。”我行了一礼,便欲离开这人群中央。
      “此等好字,若是没有好画相配,岂非遗憾。”之前出言的男子手持折扇拦住我。他于是走到桌前,展开一张纸,开始信手涂抹起来。
      我闻言一怔,周围人群俱吃了一惊亦不知所措。字画相配,自然相得益彰。只是我是未出阁的女子,若与男子字画相酬传出去,终究于名声有损。
      同是女儿家,如何不知道我此刻的尴尬。这不懂事的客人毕竟是她请来的。清娘不由“唉呀”一声,投向我的目光立马带上三分愧意。随即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找了个由头想替我解决此事,“是我疏忽,今日未曾准备丹青供客人作画。殿下贯有才名,不若亦写一幅书法,众人亦作书法,以成今日群英会之名。”
      殿下?我心中一惊,暗叫不好。因那男子对清娘的话并不听从,一味埋头写着,我一时无计可施。
      正是焦灼之时,却见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男子“哎呦”一声哀嚎,一只狸猫从桌上窜过,撞掉了男子手中的笔,亦打翻了砚台。再看时,男子手腕处已有两道抓痕。
      如此,清娘双眸一亮,冲我眨眨眼。她趁人不注意伸手把桌上书画收起,忙令侍女将男子团团围住,又叫了医官来。书画一事就此作罢。正是众人手忙脚乱之时,我回头望向狸猫窜出的方向,阴影处一袭白袍闪过。我心下便有了计较。

      “你可知那位殿下是何人?”我掩唇轻问。小鸾俯身低言,“姑娘,奴婢刚才去问过了,那位公子是当今圣上的七皇子,封了常山郡王,母妃是李婕妤。”
      我闻言暗想,常山王生母有着生育皇子之功却与年轻新晋宫嫔一样只是婕妤之号,位分实在未免太低了些。不过我家与常山王府素日无来往,我与他亦是初次相见,他为何如此唐突。
      还有,我又抬头看了树荫下一眼,心中颇踌躇。那一袭白衣……又是何人?为何一直出现在我的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又胆敢纵猫伤了皇子?

      天色暗下来,常山王包扎好伤口进了屋,我便把这些疑惑藏在心里,不动声色地随人群落座。此次宴席男女分开以屏风相隔,笙歌响起,佳肴奉上,大家觥筹交错往来不绝,一派豪族气象。
      因我心中有所惦念,几巡酒后,便趁着烛光昏暗,我悄悄溜出去,到了之前看到白袍人的树荫下,不料却听闻花丛中隐隐有哭泣之声。我十分惊讶,悄悄侧过身子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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