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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平箫鼓间歌钟 ...

  •   四十年前。宝麟七年正月二十三。

      那是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日,琼花般的雪团纷纷扬扬地从天空落下,将京城百万家亭台楼阁俱染白。
      大雪已经接连下了数日,礼部侍郎冷峻山携妻子七日前去京郊玄烟寺祈福被困,幸而寺外不远有一供客人临时居住的别院,于是在那里产下一女。冷峻山登高极目远望,见环绕京城的澧水黛染霜河、玉凝冻霭,气象万千,遂给婴孩起名“潆泓”。
      那玄烟寺的方丈是当年出使天竺的庄明大僧之弟子,如今奉圣上之命主持翻译佛经,乃峻山旧友。二人谈经论道,素日多有往来,因此闻讯便撑伞踏上雪道,亲自送上贺礼渝珈国象牙嵌宝翡翠透雕梅花沉香佛珠一串。
      饶是冷峻山见多识广,也知道这是极为难得的珍品,于是诚心谢过。
      谁知那方丈却开口,“令爱与佛法有缘,怕是来日颇有一番因缘。”
      女儿生于官宦诗礼之家,如何与佛门有牵扯。冷峻山听言十分诧异,“我朝佛风日盛,莫不是此儿日后自有修行的缘法?”
      方丈大摇其头,“令爱福气深厚,但并非佛门中人。世间诸相,六道众生,有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之理。峻山可知,人生在世,恰如优昙花开。令爱境遇之无常恐非常人可知。”
      “我不求她日后能有多少荣华富贵,只求她能平安一生、安闲度日,有如此清福就好。”冷峻山忙不迭地分辩,生怕听到什么不吉利的话。
      佛子却仍是固执摇头,“你我为旧识,依贫僧看,令爱虽有福,却远非清福一词可形容。”
      “女子一道,在世上尤为艰难。”冷峻山此时心下已有悲悯之意,“上不能走读书官仕之途,下亦难经营自立门户,婚姻之路更是艰险,万千女子中有一人能够托付良人,相夫教子,情投意合已是难得。若有巾帼不让须眉之人,其平生境遇定迥异常人,盖时事所造也,堪称古往今来奇女子。”
      方丈闻言低头思量,仔细斟酌了字眼回应他,“贫僧不才,不晓得令爱究竟所遇何人何事,但却知道令爱福寿双全、造化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只是其婚姻一途迥异常人,其后更是……”方丈欲言又止。
      “女子不易,她能承欢膝下,长大后如意欢喜地度过一生也就罢了。只是不知日后小女若有不顺,可有化解之法?”冷峻山对女儿一腔期待的火热心情倏地冷下来,神色似有黯淡。
      “怕是假充男儿教养为妙,如此才可保百年无虞。”方丈叹息一声。
      卫朝风气开放,官家女子读书成风、女塾盛行,前有上阳长公主领军出征,当今亦有安烈皇后于政事上颇多劝谏,但终究寻常官宦女子没有男子的种种出路,方丈这话不得不引人深思。
      冷峻山于是起身道谢,送方丈离开,但心中已是存下疑团。
      只见院中雪满芭蕉,不远处佛音大起、钟声袅袅。

      待到雪停,一行人才慢慢回到京中繁华之地的府邸,曰冷府。
      冷府的主人便是我的父亲,当朝礼部侍郎冷峦,字峻山,本是济州士子,后中了进士留京做官,乃至如今。本朝官员大多源自世家,父亲出身微寒却能够做到如此位置原是岳丈家得力的缘故。
      母亲出身六大世家之首关中赵氏,族中出过两位皇后、三位宰相、七位大将,更无数官吏。她自幼娇纵,当年京郊春游见到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不顾家中阻拦执意下嫁,成就了这一段姻缘。
      母亲管家甚严,家中并无妾室,父亲年逾四十只得我一女。
      虽母亲出身大族,冷府却不甚奢华,虽树木山石也蓊蔚洇蕴,却也只是些薜荔藤萝、杜若蘅芜之属,亭台楼阁虽也峥嵘俊茂,却都是近年来的样式,与寻常官宦人家无异。只府中有一硕大泉眼,冲瀜清澜,回雪碎玉,更有数条锦鲤游弋其间,颇得意趣。此泉名为寒玥泉,位于父亲书房之外,月夜闻此涛声清脆悦耳、顿觉忘俗。潭边竹影婆娑,灯光斑斓。临风窗下,真不啻神仙日子。

      自我长大后,父亲便在寒玥泉营造起书堂,请了清贫士子来讲课。当年方丈的话似乎倒也对父亲起了一丝作用,自我懂事起,他便不以女德女训为要,反而多讲男子仕途经营之道。府中西席除却诗词歌赋之外,也讲些《四书》、《五经》。
      母亲是世家女子,笃信佛法,且于田产经营上颇有心得。礼部官职清廉,本朝亦不以礼乐为重,所以冷府在京城也并非一等官宦之家。虽冷府并非大家,母亲亦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因母亲之故,我自幼与关中赵氏子女多有交往。只是到底家世有别,彼此未见多亲近。
      我便在寒钥泉畔如是长到了十七岁。

      父亲有次休沐回家,问起我的功课。
      我恭敬回答,”师傅教过了《诗经》、《庄子》、《孟子》,史书里面有教过了《左传》。”
      父亲眉眼间笑眯眯的,喝了口茶,“这几本书都是颐养性情的,平时读来也是不错。只是不知你可有什么心得?”
      我略想了想,“《诗经》文辞优美,《庄子》意境高妙,《孟子》温柔敦厚,读起来深觉王道教化之力。只是《左传》一书中许多人物虽尊贵,行事却与前几本书中所写大相径庭,更有兵戈无数,天下生灵遭难。女儿不忍。”
      茶水似乎呛到了父亲,他温和一笑,“看来我女儿思慕高洁、心地仁善,不喜理会俗世人事。”
      在一旁刺绣的母亲却微微皱了眉头,白了父亲一眼,“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又不期望她入山参禅悟道。这样冰魂雪魄的性子虽是个好孩子,却未必能在宅邸间周全。”母亲看了看我,叹口气,“你还小,很多事还不懂。”
      父亲不以为然,“她还小,很多事情长大了慢慢也就懂得了。为人做事,根骨难得。她是这样的性格,我心中喜欢。”

      为着这一句“根骨难得”,父亲寻来了一位新科进士每月指点我的文章一次。京城地贵,许多外地考来的士子为着补贴家用,常有私下行教书之事。有着进士的称号,身价更是非常。国子监、翰林院的先生虽好,却没有登门入府教授女学生的道理。有个进士倒也罢了。这次是新进士有分到工部当差,父亲特地寻来的。
      新来的进士名叫徐义恭,已年过三十,出身乡吏之家,家中有妻女四人,在京城置地颇为捉襟见肘。我见了徐老师平素穿的衣袍有缝补痕迹,心里大为赞叹老师不被富贵遮眼,又叮嘱父亲多给老师一倍的银子。
      徐义恭不大讲些风花雪月的诗文,反而热衷对我介绍一些经世致用的文章,对于大晋律例、田亩、军制颇有涉及。这可与父亲当初赞誉不同。
      我满腹狐疑,“徐先生,古言讲君子不器。士子们读书,习诗写文开始。老师为何反而对实用的学问津津乐道呢?”
      徐义恭十分耐心,“诗文可以颐养性情,于女儿家而言多为闺阁游戏。纵有诗文大家,如王勃、李白之人,也终归于时事无益。本朝开科举,进士一科考经文、对时物策、杂文,其中以对时物策为最重。这些策问女儿家少有接触,却不知这些才是士人在世间安身立命的根本。既然是金紫万千所研习的学问,身为大晋官宦家眷多懂一些总是无害的。”
      这确像是新科进士的话,我笑了,“先生说好,就是好罢。”
      父亲听闻,也未有什么异议。他说,文章终究是为治国理政,你能懂些世间细致道理也是好的。
      话虽如此,诗文上的功夫也不曾落下。一来官宦女眷间少不得吟诗酬和,二来我也实在喜欢那些富有真情实感的诗句。徐义恭对灵运山水逸情之章亦推崇。
      其实徐义恭对诗道颇为精通,有次他却说,“女公子喜欢其音韵铿锵、用词精妙,但许多诗文终究都是些文人偶感,多椎心泣血之语,有些情意非历经世事不可晓。如今既是喜欢,平素多读些能记诵也就罢了。若是真沉迷其中,恐多哀思,于身心无益。”
      说这些话时,徐义恭的神色颇有伤感之意。身为文人,却如此说话,想必是有什么难言的伤心之事。我便只应下了,没有多问。
      只是我在诗词一途也有些天分,徐义恭他认为我的手笔与寻常女子不同,多有恢弘深沉之风,而少弱质闺阁之气。一次,他对我说,诗词既好,要配上音乐才有古意。因此我又撺掇着父亲又请了宫廷乐师平时来讲一讲乐理。我极爱音乐,尤其是那些大气磅礴的宫廷古乐,因此平日也下了一份功夫。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也经常从外面带来新制诗抄,有宫廷所赐,也有各地官宦士子的手笔。从这里面,我了解了不少风土人情,却对其中愁思哀怨不甚了解。这时候,父亲就说,“我的泓儿还小,这些喜怒哀乐都还未曾经历。总有一天,你也会和写下这些诗的人一样,看过人生百事。只是不知那个时候,你又是身在何处、心境如何了。”
      我笑一笑,说,“父亲无须多虑。无论女儿日后有什么境遇,身边有诗书礼乐为伴,也就不算不如意。”
      父亲却不置可否,说,“且不说你本不是这样性子的人。就算是,也未免太过迂腐。自古以来才女多薄命,诗书礼乐终究不比金银能雪中送炭。为父宁可你笨笨地过一生,不去博什么才女的虚名,安安稳稳地得享富贵平安也就罢了。”
      我听闻不禁莞尔一笑。
      父亲也笑了,“‘唯愿子孙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如今有了你,为父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在卫朝,诗句是寄情所感一般流行于文人士子之中,高门之家却多推崇文章高古。自从张刺史的女儿因善属文选入宫中,京城女眷习文之风盛行。我深觉无聊,平日便经常与婢女乔装成男子在京城街上闲逛。
      卫朝开国三十年,营造的都城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分为三十六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自己行政长官,负责区域内治安、税收、征兵、劳逸等事务。城内市坊相接、火树银花,无尽繁华。商店里不仅有大晋各地所产特色,更有临近波斯、大食等国所产物件。各国商队、使节在都城来往不绝,朝堂中亦有外域人为官。我十分喜爱西域风格的银器,因此常来商店中浏览。

      有时累了,我便和婢女小鸾在秦桑楼坐下休息。这是京城官宦人家经常来的茶楼。虽然有供权贵家女眷休息的雅间,但我和小鸾一般都是找个临窗隐蔽的座位,细听周围人的言谈。在这里是可以听到各种小道消息的。

      “你听说了吗?前几日宫中刚册封的张婕妤,乃是荆州张刺史之女。”一位衣着典雅的中年妇人放轻了声音私语,看样子像是上京官吏人家的夫人。
      “是呀,算算日子,张婕妤入宫仅半年。如此短的时间就接连晋封,可见深得圣心。”她身边的年轻女子拈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满眼都是羡慕。
      “你们懂什么!张婕妤文采斐然,自幼便在荆州富有才名。当今圣上亦工文史,自然欣赏此等佳人。”同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呵斥道。
      “听说张刺史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嫁入了王府?”年轻女子急忙又将一颗葡萄摘下,忍不住开始议论起坊间旧日传闻
      “张刺史家的两个女儿俱是文藻清丽典雅。皇家爱惜才女,所以亦纳入宗室。”那位老夫人似乎对这些官宦妻女的品貌很是熟悉,如数家珍地讲。
      中年妇人闻言眸光一闪,好像想起了一件秘闻。“这张刺史似乎官职并不高呀?听说因为张婕妤的缘故被圣上调任吏部员外郎了?”
      众人的兴致一下子被撩拨起来,不约而同地露出难怪如此的眼神。
      “张荆州虽然不是京官,却也是前朝世家之后,此姐妹二人原是家学渊源。”老夫人眯起双眼,回忆着多少年前的旧事。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原来竟是个有来历的。”
      一直静静听着对话不多言语的年轻女子许是喝了茶来了精神,冷不丁地插嘴,“只是今上因其才女之名纳入后宫,几百年来还真是头一遭。”
      这话又引起众人无限遐想。
      我不禁暗暗腹诽,圣上已经年逾花甲,膝下大皇子都有孙儿了,这时候纳正值韶华的所谓才女入宫,怎么也算不上佳话。然而这些官家女子还一脸艳羡,假模假样地讨论什么“惜才”,看来富贵果真是个人人趋之若鹜的好东西。
      想到这里,我转身笑道,“姊姊说得真不错。据说先皇后亦是世家才女,难得张荆州地处南蛮之地,还能养出如此酷肖先皇后的女儿来!”
      这话说得含沙射影,众人一时噤声。
      张刺史本是先帝旧臣,先前皇子夺位时站错了队,想来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圣上使了不少绊子。圣上即位后大约看他碍眼,就把他这一脉寻个错处打发到了岭南,自此被困在那雾瘴之地。本朝不乏女子吟诗作赋,但那些都是女子深闺游戏之作,体面人家并不曾将诗作外传,怎得他女儿的令名就如此彰显于世呢?人们提起才女,总会想起仙逝的先皇后珠玉在前。圣上对先皇后一往情深,人到暮年隐约窥到年轻时爱人的影子,又该是怎样的悲喜交加。
      为了离开岭南到京城养老,张刺史还真是舍得自己的女儿!

      正是各人心底跑过千军万马的时候,大家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身后有位年轻公子闻言停下脚步,顿了一顿欲说还休,又悄悄把身影藏在了屏风后。

      小鸾不禁掩面偷笑,奉上一碟茶饼,低声对我说,“姑娘,你在闺中读的都是圣贤书,学的都是礼义事。哪里知道官场上的水有多深。依我看,这户人家不过是捧出来女儿的才情待价而沽呢。如今姐妹既入宫封妃,家中的男儿可不趁着这裙带上的功夫一路青云直上了?”
      “张刺史若将这份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大约前几日就不会被人参奏治水不利了。”我捏起茶饼浅浅咬了一口。
      小鸾的眉头拧了起来,“说来这张婕妤也是福薄。娘子,亏得这是官宦人家要体面。同样的事儿放在平民百姓家里头,可不就是卖女求荣。”
      我闻言摇了摇扇子,深以为然,便颔首道,“纵使张荆州有所谋划,张家姐妹品性究竟如何,你我是不得而知的。想来圣上也不会留一个心思深沉的嫔妃在身边。但不管怎样,这事终究还是委屈了张婕妤。”
      圣上十二岁起兵征战,后经七子夺嫡,开贞永之治,历风雨无数,端得是明谋善断。寻常官宦家的心思也定然是瞒不过他的。
      把扇子上的素丝流苏在指尖绕了几圈,我不禁对张婕妤生了一丝怜悯之心。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对世间情爱的向往女子皆有之。然青春年少的女郎在深宫中侍奉垂垂老矣的帝王,纵然富贵无双,只怕内心终究还是觉得缺憾。
      小鸾见我凝眉深思,不禁哑然笑道,“娘子怕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婚事。”我把扇子轻轻一拍小鸾,故作嗔怒,“你别胡说。”
      “姑娘,这个月底,张大人的三女儿在外祖镇国公家设了夜宴赏花,请帖递到了京中不少仕宦人家,夫人也得了一张。姑娘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小鸾笑嘻嘻地岔开了话。

      我闻言嘴角露出若影若无的笑意。阴影里的那名公子亦悄悄转身从我身边经过离开,我只愣愣地看到一袭白衣悠然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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