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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冉冉拂墙花影动 ...


  •   树荫里隐约可见一角杏红裙衫,我一眼认得正是今日清娘的衣着。我朝近处挪动了一些,便闻到冷冽的龙脑香。接着传来的便是一个男子低沉说话的声音。那男子像是温柔哄着清娘什么,因不时传来清娘压抑的啜泣声。
      “我断不给老头子做妾!”清娘呜咽道,语气里有着碎玉般的决绝。
      我听闻此言心里蓦地一软,多了几分怜惜。卫朝重门第,清娘出身世家旁支且父亲官职不显、又被言官参过婚宦失类,适龄的高门公子是不会娶她为正室的,而普通官宦的子弟因无家族助力于仕途上无甚前途,纵然嫁去也是操劳一生。她在这俗世里怕是难得如意姻缘。说来我和她的处境还是颇为相似的,似我这般寒门新贵的女儿,日后怕亦是要下嫁。只不过我家做小是断然不肯做小的,否则父亲在官场上还要不要脸面了。
      这份物伤其类的沉重有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遂移步要走,却听到那男子说了几句语调优柔的胡语,清娘便呼一声“阮郎”哭着扑进了那男子怀中。我不禁睁大双眼,倒吸了一口冷气。
      卫朝定都长安,开国皇帝本是西北贵族,受胡俗影响颇深。因此未婚小娘子有个把情郎,在本朝原不是什么事。众人只将此视为婚前风流罢了,并不有什么计较。只是清娘这个情郎……竟是胡人。
      胡人。有趣得紧。
      卫朝北临回鹘,西接突厥,还有吐谷浑、吐蕃等国家间杂。前朝军备懈怠令西域落入突厥之手,至今未能收回。突厥依仗地利时不时切断卫朝与波斯、大食、天竺的商贸往来,丝绸之路上经常发生驼队失踪的事件。更因失了西疆这个屏障,突厥可穿过河西走廊直击都城长安。因此突厥人便成了卫朝在西北的心腹大患。为着应对突厥,当今圣上与回鹘结盟,嫁去了好几个公主。朝野上下视突厥人如洪水猛兽,未料到清娘一个闺中弱女竟对突厥男子芳心暗许。

      “你我只能在长安宴会上遥遥相见。此次是为了见到你,我才提议办的这场宴会。你可知我的心?”我凝神听到清娘柔柔地说。
      树丛中的鸟儿遥相呼应叫了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婉转清脆,被风吹来似若即若离的软香温玉。
      那男子似乎深为感动,握住清娘的手,沉默半晌,认真问道,“你可愿跟我回突厥?”
      这一言不啻于石破天惊,我亦屏息等待清娘如何回答。
      “我愿意!可是你回得去吗?”清娘理了理男子衣袍领口,语气里颇有几分幽怨。
      刚才还在叫唤的鸟儿一下子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带着人影散乱的醉意。
      男子沉默一会儿,而后开口,语气诚恳真挚,“突厥的事情,我并不能向你许诺一定能够如何。那里到底不如卫朝繁华,远嫁过去的中原女子多自伤。清娘,你今日告诉我你可愿去突厥生活。你若嫌突厥苦寒,我绝不强迫你,必会接受了卫朝官职在此地与你厮守下去。”
      卫朝气度开放,圣上对蛮夷一视同仁,所以外邦人在朝里做官也不是稀罕事。只不过这男子在此等大事上与清娘有商有量,看来确实是个把清娘放在心上的人,我心里这样想着,转身欲离开。谁知之前抓伤了常山王的狸猫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蹲在我脚边喵喵叫着。这一叫便惊动了本就警觉的清娘。
      她匆匆从树影中走来,一抬眼撞见了杵在那里的我,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我放开手里抓着的一朵蔷薇,避开了清娘灼热的目光,“我的簪子丢了,我来寻它。”末了,想一想,我又真诚地补充了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亦什么都没有看到。”
      月光下,清娘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我……我不是……”
      瞧着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模样,我心里已然叹息一声,转身而去,“你放心。”
      清娘忙拉住了我的手,“如此谢过妹妹。他……他是阮郎。”
      那名唤做“阮郎”的男子从后面走过来,就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原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男子,一身青绿色织锦长袍,鼻梁高耸、身材健壮,面容俊美端庄。尤其是双眼锐利如刀,颇有几分塞北雄鹰的气息。
      此人看上去是个正派的男子,威武不输卫朝男儿。只是世人亦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慨,不知阮郎其人到底心性如何。君子立世贵在心志行迹,原不重于相貌。
      我遂敛一敛衣裙,轻笑道,“姊姊未免太信任我了。宴席正在进行,姊姊还是快些回去,免得一会儿有人来找。”
      清娘冲阮郎点点头。他打量了我一眼许是放下心来,又回首看看清娘,便快步离开了庭院。

      待到人影消失在高墙之后,清娘温和地笑道,“妹妹不走吗?”
      清风吹来醉意也散了几分,我指了指头上,“我再找找簪子。何况屋里人多觉得闷,又饮了酒,想出来坐会儿吹吹风。”
      清娘闻言倚靠着廊柱坐在了我的身边,神色带着几分冷清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微风裹着花香吹来,甜香四溢,满地落花映着如水月光似纷纷白雪,一时让人恍如置身仙境。
      “妹妹是觉得我这个人……轻浮吗?”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眉眼间很是惆怅地问道。
      如今还未入夏,夜里起风后还是有些凉的。我伸手将清娘的披帛覆盖肩上,柔声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孔夫子亦说思无邪,为何拿什么轻浮不轻浮的话来作贱自己。”
      眼瞧着清娘的眼泪就滴在了衫上。
      泪湿春衫啊,我惘然地想。
      “我也知自己身份尴尬,在卫朝除了下嫁便只能嫁给高门做妾。我从来不以为高门正妻就是女子的幸福,只是姊姊,这世道如今如此,便一直如此吗?从来如此便就是对的吗?”她许是亦喝了酒说得多了些,幽幽叹道。
      此时月亮的清晖洒在她身上,当真恍若神仙妃子。
      我没想到她会想得这么深,俯首盯了清娘一会儿,又笑起来,“阮郎不似中原儿郎,是个没有门第之见的人,对吗?”
      “嗯。”清娘抿了抿唇。我侧身与清娘并排坐着,细细说道,“世家门阀原是形成于魏晋,鼎盛于东晋,自东晋末年至南朝有所衰落,但也一直延绵至今。不仅在世间婚姻上等级森严、规矩甚多,于朝廷也是不利。不止寒族女子不得嫁入高门,寒门子弟也无法走上仕途为朝廷所用。天下苦门阀可谓久矣。”
      “阮郎总说,中原虽盛,然病于世家门阀,若一直如此下去,恐怕……”清娘自知失言,忙分辩道,“他一向看不惯中原世家把人分三六九等。”
      这话令我不禁对阮郎肃然起敬。卫朝礼法森严、尊卑有别,早已刻入贵族人家的骨髓,临近诸国在这一点上亦大同小异。阮郎却能够超脱于世、体恤部众,可见是一位眼光高远又颇心地宽仁的突厥贵族。
      院中青竹沙沙作响,打破了月影,留下一地斑驳的碎银。我遂拈了支落花,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佛曰众生平等。看来你的阮郎虽是俗世贵族,亦解菩提之意。”
      许我的感慨很是真诚,清娘闻言扭过头来,眸色潋滟地看着我,“妹妹可有心仪之人?”
      她带着七分醉意,妆容艳丽如嫣红牡丹含露绽放。我闻言不由唬了一跳,“我哪里有姊姊能寻得有情郎的福气?”
      清娘觑了我一眼,扶额道,“妹妹心地清明,不知将来姻缘又如何。”
      池塘水鸭扑通跳进水里,惊得树丛中飞鸟轰然飞散,聒噪着回了各自巢里去。
      似乎晚风也带着微醺的气息,歪七扭八地摇摆着。
      我起身拍拍清娘的肩膀,夜色里她的艳容似飞天神女,“本朝女子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是有的。”
      这时传来呼唤清娘的声音,远远听来语气颇为急切。她扭头似乎欲言又止,“今日常山王非难你必有原因,你要留心。”而后她欠一欠身便急忙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坐在廊下仰望明月。

      夜空中有几片薄云,明月高悬其中若玉轮光转,冷清中多了几丝缠绵之意。
      世人只见美人如玉,却不想爱若泡影,最后一切都会散灭的。
      我想起今晚的事苦笑一声,摘了枝春花簪在头上也欲回去,却一转身看到长廊尽头的阴影处站着一位很是年轻的白衣公子。
      原来是你。
      他沉静地站在花藤之下,花瓣落满肩头,看上去已经待了很久了。此刻他看向我,眸底平静似水、无悲无喜,带着冷漠与淡然,似一尊高贵圣洁的神衹俯瞰万物,人间烟火不能侵染他分毫的洁净。
      如果不是这个人,此刻我恐怕已经成为长安宦官人家后院里的笑谈,少不得要无端背上闺行有失的罪名,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风波来。
      我望着这位一身风仪如岩上孤松的男子,缓缓行了个礼,“今日多谢公子相助。”
      两人不语,风吹起他的衣襟下摆,猎猎如旗帜。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风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
      “长安如今暗流涌动,娘子还是要珍重自身、小心为上。”
      这话说得隐晦,想起清娘的嘱咐,我心中一动,“小女明白。”
      我不过是区区侍郎之女,常山王贵为皇子,却能脱口而出我的来历,想来是特意留心过。卫朝虽说有皇族,然世家势力依然庞大,他们之间依靠姻亲故旧编织盘根错节的大网,将整个卫朝笼罩其中,皇族与世家因此常有龃龉。这背后的心思不由人不去琢磨。
      夜深风急,他转身欲走,忽又顿了顿脚步,嗓音优美如珠似玉,“娘子信奉大乘佛法?”
      前朝国力衰微、生灵涂炭,一片黑暗之下世家贵族与文人墨客便纷纷转向佛教以求离苦,这风气沿袭下来因此卫朝官宦人家亦多礼佛。
      我抚了抚落在衣袖间斑驳月光,“《华严经》曾道,‘不为己身求安乐,但为众生得离苦’,佛陀心胸光风霁月,小女内心敬服。”
      他闻言几不可察地轻叹口气,“我原该想到的。”
      “不知公子名姓。”我遂抬起头问道。此人应该听到了我和清娘的对话,而我终究不放心闺中女儿家的话被外人听到。
      听闻这话他似乎很是意外地低头看着我,眸中深邃不可见底,半晌道,“景某青州士子,今日得此机缘来府上。”
      我沉吟一会儿,道,“景公子,小女记下了。”
      春月悬于花藤之上,微风吹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背后便是郁郁苍苍的青松,清雅孤绝。
      “娘子日后可是想去宫里做女官?”月光中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我一怔。卫朝开国之初,有卢家两姐妹以文采扬名于世,二人因此应召入宫掌文史典籍,做了一辈子女官一生未嫁人。此时在卫朝为一桩美谈,颇为人津津乐道,不少女儿家便也存了效仿的心思。我回味过来是自己之前的话引起了误会,忙分辩道,“我虽然有不嫁人的想法,但宫中是个一等一的拘束之地,更有无数风险在其中。”
      白衣公子垂眸,“是我唐突了。只是……宫中也未必如娘子所想洪水猛兽般,女官皆是择优考录。娘子日后若有机缘,可以去试一试。”
      我轻轻道“是”,侧身想要离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月色下他眼中沉静如水的神情就像……佛子。这个古怪的念头一出来便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还会再见面的。”察觉到我的目光,白衣男子微微阖目,抛下一句话。
      他转身离去,我这才看到他所带佩剑如紫电青霜,月色下泛着冷冷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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