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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8
      我割破自己的手臂与眼下,鲜血顺着脸颊和胳膊流下来。
      用手沾取,坐于圆心,绘制古老又反复的花纹。
      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用鲜血撰写古籍中记载的不可言说的咒符。
      用自己的生命和气血向整个山林祈祷、供奉。
      祈求大地的力量眷顾自己,
      借自己一分搏命的底气。

      起风了。

      在高高的月宫之上,仍然可以感受到渐起的大风掀起林涛阵阵。
      山林间的起伏越来越汹涌。
      像是什么禁制被解除,匍匐的巨兽将从地底莅临尘世。

      脖颈间的银饰不自主地发出嗡鸣之声。
      护身的银符渐渐发黑、发暗,变形。

      云来了。
      卷云聚集,逐渐遮盖住月光。
      我似乎听见月宫中教众对此不祥征兆的呼喊。

      周孟昀在一旁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几次离得近了些。

      林间崖间有急促而剧烈的声响振起。
      大片大片的窸窸窣窣声从密林间涌动。
      我能感受到不计其数的蛇虫密密麻麻地向山上涌来。
      我慢慢直起身子,向他伸出手。
      他与我并肩站着,一同等待这未知的异象。

      这一刻世间万物都是如此的寂静。
      仿佛大灾将降的前夕。

      “来了。”
      我低声提醒。

      陡然间,这偌大的建筑物中翻滚起骇人的惊叫和巨大的声响。
      像是江水拍案,人此刻的挣扎是如此的渺小。
      巨大的毒虫如若游龙般盘亘而上,剧毒的分泌物迅疾将沿路草木化作焦黑。

      造孽,造孽。
      山林之神,我愿以己身为介,以赎今日私欲所致之杀孽。

      只听轰然巨响。
      簌簌灰尘落下,原本因祭司禁制而禁闭不开的石门在这蛊王的毒液下渐渐变黄、变黑,变得不堪一击。
      当晃动的巨大虫头突现在我们面前,我还是能感觉到周孟昀的僵硬和惊叹。
      南疆瑰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平日里沉眠于深渊的蛊王向我们低下倨傲的头颅,口器中翻滚的毒液发出危险的声响。

      “上来。”
      我率先跳上虫背,像他伸出手。
      他也算不得娇气,此时此刻倒也见不到平日里对虫子的嫌弃。

      山林的火把亮起来了。
      是被惊醒的村寨发出惊慌的叫嚷。
      “蛊王,蛊王!”
      他们奔走相告着,拿起弓箭和火把,打算上山护卫自己信仰的月神。
      可另一片涌动的虫潮迅速以飞蛾扑火般的决绝熄灭了所有的火把,人们只能慌乱地缩回自己的住宅,关紧自己的门窗。
      老人家说:“蛊王夜行,皎月无光。”

      我驱动着另一股虫潮为我去寻找阿爸,遣去能给人一夜好眠的瞌睡虫,希望不要惊扰他似曾相识的黑甜乡。
      蛊王引领我们于密林间穿行。
      不乏细碎的枝叶落于脸颊耳畔,呼呼的疾风喑哑作响,震颤的大地隐忍嘶吼。

      “西北方!”
      周孟昀叫道。

      那是他与河西节度使约定的地方。
      河西节度使与他父亲忻王有旧,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从当年的浩劫中苟延残喘下来,坐拥塞上铁骑、大漠明珠,虽终日难免外敌侵扰,到底是十方节度使中实力最为强劲的一支。
      可他会来吗?
      如若他不来,照旧是他的天子麾下,数不清的富贵荣华;真的会为了故人之子、为了那旧日同袍情谊,冒着被皇帝清算的风险,来拯救一个孤女吗?

      但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烦扰这些了。
      油尽灯枯。
      这个词是多么的形象啊。
      在蛊王威风凛凛的穿行人世时,我能感觉到每一阵略过的风、涌动的水流,都在带走我流淌的生命力。
      我的四肢渐渐冰凉,大脑渐渐麻木,只有耳下、口中、眼、鼻股股暖流提醒着我,我尚且是活着的,但正在、将要被这些庞然大物榨干。
      血流的越来越少了。
      像是我快要停歇的生命。
      我摇晃了一下,摔倒在蛊王脊背上。
      周孟昀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能听见他大声的叫喊,可我实在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摇晃着我。
      我能感受到我几乎要出窍的灵魂也在晃晃悠悠、颤颤巍巍,随时随地都要脱离这躯壳消弭于大地。

      四周怎么还都是黑的呢?
      不应该有火光?
      不应该有马嘶?
      不应该有人声吗?
      蛊王的步伐渐渐停滞,我勉力咳出咽喉间的血块,吭哧吭哧的声响像是再也抽不出水的井眼,干涸至极。
      巨大的毒虫归于大地,涌动的虫潮渐渐平息。
      我好像听见阿爸在密林间的呼喊,可是我看不见他,看不见他。

      周孟昀好像陷入了呆滞。
      面对着无尽的黑暗。
      我昏花的眼睛看不清四周昏暗的一切。
      我只能伏在地上,像只破风箱,竭尽全力地喘息着,好像这样就能燃起那把火,点起那点亮。

      “我被抛弃了吗?”
      他说的很小声,可是我还是听见了。
      我有些苦中作乐地想,也许这说明我还不至于死在阿爸面前。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想要给这个黑暗中格外消瘦的姑娘一些安慰。
      但远方大地雷鸣雨落般的声响却夺去了我的声响。

      是马蹄。

      “世子,世子!我们瞧见他们了!”
      这个时候,我好想感觉到周孟昀猛地伏在我身上,发出像濒死的兽类一般,似呜咽又似怒吼的哭泣。

      9
      嘴唇有些湿润。
      将我从梦中绵延无际的山火中拯救出来。
      眼睛、喉咙仿佛经了烟熏火燎般又干又脆,仅仅是微亮的光便晃得我睁不开眼。
      身下干燥的被褥,室内淡淡的熏香,我捏了捏被子,感觉自己陷入了另一个梦境。

      “再喝些水吧。”
      是阿爸的声音。
      “……到中原了么?”
      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蛇或者蜥蜴一般咝咝作响,多少有些怪异。
      “……还有些时日吧。”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
      “阿爸,你要回家了。”
      我摸了摸依旧昏沉沉的脑袋,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杯中自己依旧完好如初的倒影,心里渐渐漫上一阵不可思议。
      我并没有那个能力可以驱使蛊王,压制不属于自己的庞大力量必然是要付出足够的代价的,而如今我却依然坐在这里,可以说话、可以喝水、可以看清这个世界。
      也许只是未到索取代价的时机。
      我有些满不在乎地想,心里充满了对此刻侥幸的庆幸。
      阿爸勉强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我这时才意识到他怪异的心情:“我做错了么?”
      阿爸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说:“……瞎说什么呢?”他深深地舒了口气:“高兴,阿爸真的高兴。”

      我生出点不自信,然而这股疑惑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双髻的丫头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恭敬道:“姑娘可醒了,大夫已经等了多时了。”说着便要来搀扶阿爸。
      她约莫是习过武的,瞧着不大一点,撑着一个瘫了许久的人看着却并不费力,还能有心道:“我家主子说了,到下面稍便利的镇子里便寻人替您坐副能推动的椅子,那时您活动起来也便利些。”
      周孟昀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样子,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格外周到。
      我并不打算深究周孟昀的人的底细,毕竟他向来是深藏不露,只点了点头:“有心了。”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等着。
      丫头临走前,替我略开了点窗。
      云销雨霁,雨过初晴,岭南终年不去的瘴气已是荡然无存。
      “不出一月,便能回到中原。”
      我望向推门而入的锦衣青年,心里一瞬间讶然怪异到了极致。
      大概美貌真的是可以惑人心智的东西。
      从阿怒到祭司再到我,一个个自诩不重皮囊,头脑却十分诚实地对某些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
      他稀松平常地坐在我榻边,萧疏轩举,君子端方,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底蕴气度,适合在铺满经书的书院,适合在焚香袅袅的楼台,适合在曲水流觞的亭畔。
      还是那张漂亮得有些骇然的脸,洗去了浓妆艳抹的脂粉后,方真正显示出鬓角眉眼隐藏的肃杀之气,绝不会有雌雄莫辨的错觉。
      望着他竹青衣袍上以暗金线纹就的恶兽,我忽然觉得到底还是正红更加衬人一些,也叫人被坑骗得更加心甘情愿一些。

      “信拦下来了?”
      我想了想,似乎这件事比较紧要。
      “自然。”
      周孟昀似乎更想聊聊“为什么我的姐妹看见我变成男的一点也不奇怪”的事情。
      “你不想问些什么吗?”
      他似乎自若地望着我一眼,自行斟了杯茶水。
      我又不是你老婆,我干嘛要介意你是男是女?
      我诚恳地摇摇头,心悦诚服:“中原易容换声的法子,还挺高明的。”
      当然,更可能只是某人的演技到位,美貌出众。
      他微微笑起来,好像这是个再有趣不过的事情,语气里也是轻描淡写不过,眼里却是雪亮的疯狂:“我父王是中宫嫡出血脉,却被设计贬谪至西北荒凉之境。大事未成之前,还是对外言说膝下只得一女比较稳妥,当真于覆巢之际留我苟延残喘,你说这可有趣?”
      我未来得及抬手捂耳朵的动作落入他眼帘,他略加审视地勾勾唇角:“怎么不想听?”
      我老实地点点头:“你的事情太复杂了,不适合我这种胸无大志的人。”
      他微微偏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道:“你助我再回中原,又曾屡次三番‘欺辱’于我,现又知我底细,你不会觉得,事已至此,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吧?”
      我自然没想过全须全尾的退出,从我第一次发现他与河西节度使的往来并以此为挟时,我就没想过他会放过我。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是杀了我,还是让我生不如死?”
      我对中原的刑罚并不清楚,但是阿爸念及家族过往如此沉痛,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过家家的玩意儿;面上虽然说得轻巧,心里还是暗暗祈祷给我个痛快。
      “你自然该死。”他扫了我一眼,压低眼帘,似乎有些不满我的坦然。
      这是我早早想好的,此刻我自是不以为意:“说到底是我胁迫你,如今我阿爸夙愿将了,自然是我亏欠你,一报还一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你为何不求我,兴许我愿意饶你一命?”他玩味道。
      他似乎有些执意要我匍匐低头,这让我有些不悦:“我为何要求你?我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死,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犯不着求你。”
      我向来离经叛道,不认为人依附于神,自然更不认同人依附于人。
      “若我也要杀你父亲呢?毕竟没有他就没有我折辱于你。”他探询道。
      我摸了摸手腕,虽然微弱,但是身体里某些才能依然一息尚存:“你最好是在胡说八道。”
      他有些哑然,低声道:“……是个疯的,没想到还是傻的。”
      起身拂了拂衣袖,他淡淡道:“还是少用那些虫子吧,大夫说你经脉枯竭,乃勉力催动所致。来日方长,我们还有的相处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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