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南墙豆腐

2、怨憎会

　　惊蛰是一个很清冷的美人。
　　打七岁起就跟着沈鹤安的长随宋祁想，她真的和原来的夫人一点儿都不像。
　　说来这位惊蛰夫人和沈鹤安的相遇像极了画本子里的情节。
　　相爷近些年来身体算不得好，虽然也没有生过什么病，但就是感觉没有精神，或者说自夫人走后他就再也很难对什么事情提起些精神来了。只是去年年初的时候相爷好像看了本什么书，就对道教感起了兴趣，甚至还在休沐的时候去城郊山上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道观住过两天。
　　转眼间就来了去年小寒（节气名）的那一天，这前后一段时间相爷会一直很忙，一则是离年关越来越近，二来则是夫人就走在那一年的小寒。宋祁本来以为去年的小寒应该还是那样过，却见到相爷破天荒的向朝中告了假，带他上了山。
　　惊蛰夫人就在那座山上。她站的那个地方很奇怪，周围到处都是大块的石头，但这些石头的位置是被人刻意摆放过，紧紧围绕着一棵老槐树，那树也极为奇怪，一棵槐树上被一条极长的红绸穿过挂满了全部枝条，上面还系着许多铃铛，风吹过时，铃铛就会叮当作响。
　　惊蛰夫人就站在那棵树下，穿着一身蓝灰色的衣裳，眉目清艳绝伦，一手轻轻搭在树的枝头，像极了一个雪中妖女。她站在树下，似在观雪。相爷也在看，只是他看的是她。
　　这确实是一个见之不忘的美人，宋祁心想。此时他万万没想到，相爷会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带回府里去，甚至对这个姑娘破天荒的纵容。他允许这个姑娘和他同桌而食，允许这个姑娘随便进他的书房，允许这个姑娘住在他的房间……
　　他为她破了很多例子。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能让相爷放下了。只是偶尔有些时候，宋祁也会想起那个爱哈哈大笑，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的先夫人。
　　或许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夫人了，尽管她曾经是那么鲜活亮眼的存在。
　　在相爷最落魄的时候，她买通狱卒偷偷溜进去看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而后又想方设法地把药带了进去，让高烧不退的他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等来了命运的转机，尽管她的初衷只是想让他清醒过来，求得两家退婚，不要牵连孟家。
　　可是也是她，在相爷众叛亲离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来到他面前，告诉他，“你还有我。”
　　宋祁还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你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谁都想来踩你两脚，所以你没人要，我是有爹有娘没人疼，也没人要。既然咱俩都没有人喜欢没有人要，那就谁都别嫌弃谁。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我这辈子绝对对你生死不离。”
　　沈鹤安当时沉默了一会，他缓缓对她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岭南。”
　　“我知道。”
　　“岭南的日子很苦，我不能让你过上你现在过的日子。”
　　“我也知道。”
　　“你很漂亮，也很善良，是个极好的人。”
　　那个时候那位夫人还叫孟惊霜，孟惊霜一下子愣住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憋泪，她的眼眶其实已经红了“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也真不敢这么觉得……但是，谢谢你，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沈鹤安难得的犹豫，他踌躇了两下才开口，“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为什么你不觉得你就应该是那个最好最合适的人呢，麒麟子？从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喜欢我，我的父母讨厌我，觉得我是家里多余的那一个，所有人都说我不够漂亮不够好，你是真的第一个夸我的人。”她眼眶微红，声线中带着哽咽，“那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是因为你说的话是假的吗，你其实也觉得我不够好看，你其实也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累赘，对不对？”
　　他想说不，其实我很喜欢你。在我最狼狈最失意的时候，在我众叛亲离的的时候，在我自己都以为我熬不下去的时候，是你出现救了我。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不可以耽误你。
　　他想起他自己。沈鹤安前半辈子的人生在他自己看来是荒谬的、可笑的。
　　幼年时，父亲无心于国朝家事，一心想要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在他出生后不久就丢下他们母子二人，扬言已经完成了作为沈家子弟应尽的义务，拉着那个他所谓的知己归隐去了。他原本温柔娴淑的母亲，在众人的流言蜚语中，被活生生的逼成了一个怨妇，临死前，她还在不停的问：“你说你既然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还要娶我呢？就为了尽你所谓的沈家子弟的义务，你就毁掉了我的一辈子。你高兴了，快乐了，你厮守了，那我呢？难道我就活该为了你的快意人生铺路吗！你告诉我啊！”最后在无尽的眼泪与怨恨中结束了她的一生。
　　那一年，沈鹤安只有七岁。
　　他自幼天资聪颖远远异于常人，出生时又得了“家有麒麟子”的批命，所以他的童年一直都生活在族中同龄子弟对他的排挤和孤立里。疼爱他的祖父早在他三岁时便已撒手人寰，而这一年，他彻底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够庇护他的人。他只能一个人去面对那些恶意。
　　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十二岁，他遇到了老师，跟随老师离开沈家读书。老师虽然资质平平，但是多年勤勉，手不释卷，注解经文无数，终成一代大家。刚开始跟着老师学习，他很高兴，老师也是倾囊相授，师徒二人也算是其乐融融。可惜好景不长，沈鹤安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老师的眼睛里有不同于过去欣慰的神色，甚至好像是嫉妒。没错，嫉妒。
　　老师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当年死磨硬啃的东西，到了沈鹤安那里只需扫过一眼就了然于胸；他无法理解，自己多年来苦心钻研遣词造句一道，可是沈鹤安只需片刻就能轻轻松松写出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
　　种种诸如此类的事情累积下来，老师开始刻意冷落这个天资聪颖的弟子，沈鹤安又怎能无法察觉？他的前半生，就一直活在不断地被人冷落和抛弃里。一直到他在御前为劝诫哀帝不要再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而被抄家灭族的崔御史求情，然后被迁怒杖责，他那个把满口仁义道德明事理挂在嘴边的老师，也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过一句话。他那些所谓的族人，深怕因他此举连累到自己，要把他逐出族谱，断绝关系。
　　他不是一个被命运所眷顾的人，但是他希望她可以是。
　　可惜他的沉默被理解为无声的拒绝，孟灵璧最后强忍着泪水跑回了家。
　　在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的时候，沈鹤安在他出发的那个早晨出现在了孟府的门口，他说：“我来带你走。”
　　这是一段注定不会被祝福的姻缘，他们成亲的时候，甚至连身喜服都没有，匆忙地在绿水青山之间对着天地盟誓，便算作是礼成。此后的很多年里，他们都像是那个早晨拉着彼此跑出那座压抑的城去一样，彼此搀扶着走过接下来最难的一段岁月。
　　无数个夜里，他吻过她手腕上崎岖的疤痕，她轻抚过他精致昳丽的眉眼，彼此舔舐着对方的伤口。
　　只是可惜，纵然良缘如此，也难敌造化弄人。那位夫人后来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而现在，随着惊蛰夫人的出现，那个还活在众人回忆里的她，也终将被遗忘所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