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南墙豆腐

1、楔子

　　“阿娘我饿，我想吃东西。”吃得圆润白胖的小团子拉住母亲韩氏的袖子，开始撒娇。
　　小胖子的声音不小，周围坐的几家都纷纷侧目，韩氏脸上一阵臊红，赶忙把儿子拉到身前，低声交代，“阿虎，今个儿是中秋宫宴，不是在家里，陛下和皇后娘娘没来之前我们是不能动筷的，不然是要斥责咱们家里没规矩，打爹爹板子的。所以我们今天乖乖的，好不好？”
　　“我偏不，我就要让爹爹挨板子，谁让他总打我。”阿虎气鼓鼓道。孰不知他那黑熊一般壮实的老爹此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只见这位樊将军伸出他那粗壮有力的胳膊，一把捞起这个熊孩子，然后用他的大手掐着儿子阿虎的脸蛋，“小兔崽子，你就是这么对你爹的。”
　　看见丈夫回来，韩氏的眼中立马就有了光彩。樊野一手抱着儿子，看见娇妻在烛光下眉目潋滟的样子，忍不住亲了一口韩氏的侧脸。一旁的几家勋贵俱是笑了起来，与樊家私交甚好的几家夫人还笑着调侃了两句。樊野笑着回应了几人的调笑，然后就抱着儿子入座。
　　“陛下叫你前去作甚？”刚一坐定，就听见妻子的发问，“你可别跟我说‘陛下和沈相手谈，请你前去参谋’这样的假话，你那水平几斤几两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樊野刚到嘴边的话又被堵了回去，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头，然后把儿子放到一边，低声道，“陛下与沈鹤安手谈不假，但叫我过去……”说到这里，樊野不动神色地左右观望了一下，发现附近坐的几家没有再注意他们后，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因着他想为沈鹤安保媒，让我来做个说客。”
　　韩氏心中一惊，她虽常年待在深闺，却也知京城有多少人家觊觎那丞相夫人的位置，想要凭着姻亲的关系与沈相搭上线，只可惜沈相对于这件事情态度格外的坚决，这么些年才一直没有结果。可是这下……，京城中肯定又是免不了一场纷争。
　　其实樊野心里更愁，还有邓国公邓绍钧和忠勇侯，他回想起方才的场景——
　　其实三个人心中隐隐约约都有些猜测，只是不好宣之于口，最后还是一向性子比较直接的忠勇侯最先忍不住开口，“此番陛下召咱们前来，该不会又是为了沈鹤安的婚事吧。”
　　“不好说不好说。”邓国公摇了摇头故作高深，“
　　“要我看，这也不是第一次陛下想为他赐婚了，五年前那次我还没忘呢！”忠勇侯小声咕哝道，“这么些年，哪次看他摆出功臣架子？那当真是头一次。”
　　那天原本只是很普通的召见几个心腹重臣在御书房议事，后来见着天色已晚，便留他们在宫里用膳，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大家基本上都是最早从龙功劳最甚者，与皇帝感情深厚非同一般。孰料膳后皇帝突然状若无意地同沈鹤安提起再娶继妻的事情。
　　那是第一次，他们正儿八经地看见沈鹤安跟皇帝摆起了第一功臣的架子！要知道，虽然皇帝早就说过，沈鹤安于他有大恩，特赐他铁券丹书，许他御前无需行跪拜之礼的特权。可是他这么些年还从未真正践行过。就因为这件事，朝中不知有多少大臣回去对家里人耳提面命，“他已是权倾朝野深得帝心的权相，可是你看他接人待物依旧温和周到，丝毫没有半分倨傲无礼，这里你们就能窥见几分他的厉害之处。这个人，我们绝对不能招惹，也招惹不起。”
　　那当真是很多个第一次，他们第一次见沈鹤安的眉目彻底冷下来，那副多年来维持的温和谦润的君子表象刹那间不复存在。他的声音仍旧很温和平静，这还得归功于他那位早亡的发妻——据说他早年性格比较冷淡，直到后来遇见了孟氏，孟氏因为一些陈年旧事心里比较怵这样看上去性子不太好的人，所以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幅说话做事都温和有礼的样子。
　　只是他的态度却已然称得上是强硬，只听他道：“臣早已娶妻，除她之外，此生绝不再行纳娶。”
　　想起这事，其实忠勇侯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们说，明明到最后他恨绝了孟氏，可为什么这么些年过去，他就还是把人放不下呢？”
　　“怪也只怪孟氏太决绝。”邓国公道：“平时擦破点皮都要哭哭唧唧，谁能想到她最后那么能忍，一声没吭熬到了最后。”
　　“谁说不是。”谈到这里大家都是感慨万千。
　　“陛下也是，怎么就一直念念不忘给他赐婚呢？”忠勇侯道。
　　樊野一皱眉，“孟氏走了之后他面上没什么，可是谁感觉不到他的消沉，这么些年我就没觉得他缓过劲来。不给他赐婚让他走出来，难道你就能看着他一直这么下去？”
　　刚回忆到这里，就听见殿外小太监高呼，“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殿内众人纷纷跪拜，皇帝边走便同殿内众人道，“都平身吧，今儿算是家宴，在座的都是朕的亲眷和肱骨，大家都放开一些。”
　　韩氏抬起头，发现帝后身后还跟着一人，看到此人第一眼，韩氏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哪怕此人如今已年过三十，他的出现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吸引在场所有女性的目光，因为那是真正的君子世无双，是当朝当之无愧的文人领袖，是前朝哀帝时就已名满天下的麒麟子、如今大周的丞相——沈鹤安。
　　沈鹤安坐在了紧挨皇帝右侧下首的位置，旁边坐的是皇后的父亲晋国公，接下来便是樊野他们这桌。
　　殿内众人当年打江山时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虽说入京后有了角派纷争关系日益疏远。可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之下，大家纷纷将这些尘事放下，又像当年那样喝起酒来，就连皇帝也忍不住跟当年的一众兄弟唠起了往事。
　　酒到酣处时，皇帝扫了一眼殿内诸人，侧过身去同皇后耳语，“阿芙你瞧，殿内这么多王公大臣，今日赴宴哪个不是拖家带口，你再看那樊野，前些年他娶了个年轻貌美的续弦，如今最小的儿子马上也要启蒙了，就他沈鹤安还是个老铁树不肯开花。”说到此处，皇帝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受，“就他那相貌，难道还怕能找的比樊野差？”
　　说罢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用眼神示意樊野让他上场，樊野面上不显，心里却连连叫苦，想起方才皇帝特意支开沈鹤安交代他的那些事，他就忍不住头疼，但君命不可违，纵使心中万般不愿做这个恶人，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殿内众人纷纷放下酒杯。
　　虽是早已商议好的情节，但皇帝依旧得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是吗？今日乃是中秋家宴，爱卿若是没有什么要事，大可明日早朝再奏。”
　　“回陛下，此事虽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臣还是恳请陛下听臣奏来。”
　　皇帝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微臣今日环顾四周，只见大家如今都是阖家美满，心中感到欣慰高兴之时不免又觉得苦楚。”说到这里，他已是熊目含泪，皇帝默默腹诽这黑熊精当真能演，一边继续听他讲下去，“沈相多年来为了大周江山兢兢业业，今日乃团圆佳节，他却仍旧是孑然一身，臣实在是不忍，恳请陛下，为我大周肱骨着一良配！”
　　殿内瞬时鸦雀无声，众人心思各异，心中都开始打起了算盘，忠勇侯率先站出来附和，“樊将军言之有理，请陛下为我大周肱骨赐婚！”一有人站出来附和，原本还在观望的几家也纷纷出来表态。
　　韩氏一眼扫了过去，突然发现，那些从龙早的、真正受皇帝信任身居高位手握实权的重臣，除去自己的丈夫是皇帝属意，忠勇侯大概也是，其余的竟无一人对此事发声。
　　“沈卿，你意下如何？”皇帝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终于舍得问一问当事人的意思。
　　樊野已经不敢去看沈鹤安的表情，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其实殿上那些未曾发声的臣子包括皇帝本人都已经做好了他开口拒绝的准备，毕竟五年前那次还历历在目。
　　“谢过陛下好意。”
　　果然！众人都在心中暗道，不少臣子已经准备给皇帝找台阶下了。孰料下一句话差点让他们差点都没控制住自己的心态和表情——
　　“不过就算樊将军此番不提，臣不日亦要向陛下请婚。”樊野的眉毛差点离家出走！他这话什么意思？！
　　“哦？”皇帝刚还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他看开了就行，孟氏走了这么多年，他把自己也困在了那一天那么多年，不然他也不会总想着给他找个伴让他走出来。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那姑娘究竟是个什么人，“能得沈卿倾心，该是何等人物？她叫什么名字？”皇帝端起酒樽，打算喝口酒庆祝一下。
　　“她姓孟。”
　　皇帝的手一顿，酒樽里的酒水险些洒出来，怎么偏偏又姓孟。
　　“名唤惊蛰。”

　　待出了宫樊野都还没缓过神来，“这该不会是什么菀菀类卿的戏码吧。”他喃喃道：“不然他怎么突然就愿意了。”
　　韩氏倒是觉得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毕竟沈相那位先夫人已经走了将近十年了，沈相这已经算是待先夫人情深意重，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你一天能不能想些正常的事情，沈相好好的再找一位新夫人，怎么就成了宛宛类卿？”韩氏戏谑道。
　　樊野叹了口气，“你不懂。”他逆着所有人的意，在一片咒骂和不祝福中还要执意迎娶的人，十年来甘愿为之在心上画地为牢的人，怎是可以说放下就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