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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Part 207 永远 ...

  •   “我们要往哪里走?”

      五岛桐绘停下脚步。她的裙子像是被火燎过,鞋袜也完全失去本色,短发像一堆沾满泥水的半硬的铁丝,毫无美感地扭曲支棱着。

      漩涡形的风呼啸吹动着,将黏腻的暗夜也吹流起来。这个地上炼狱如同包裹在圆形魔穹下的蛋状空间,夜色、风尘,还有包裹其中的所有疯狂的人,以及这拧成漩涡的、凌乱坍陷的命运——

      都像黑暗的蛋液一样,黏腻绝望地在风中卷动。

      桐绘没有任何方向感。绝对模糊的迷茫与徘徊的感觉,将她的心和脑海也搅成内旋的漩涡。

      她只想痛快地呼吸一次,吸气却只能卡在咽喉半道,就变成怎么也无法吸上来的抽泣般的痉挛。

      在这样颤抖的吸气声中,桐绘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她侧头看向身后的秀一。身形高挑的秀一佝偻着背,狼狈肮脏穿着与姿容,简直看不出他人形的本色。

      他的黑眼圈浓重骇人,微微上翻的惨败眼球中,颤巍巍地顶出一丁点破碎似的瞳孔。

      桐绘凝望着他,像是对孩童脾气的伴侣柔声细语,声色却像无法痛快发出的泣音一样,只是一个劲儿地颤抖抽动。

      她被这令人发疯的气息弄得脸色发白,紧咬住下唇,齿尖啃出深深下陷的痕迹。

      疯疯癫癫的秀一抬起头。他的脖子上怪异地系着一对袖子,那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像一个环颈抱挂在他背上的人形一样,松垮地系在那里,勉强当做奇怪的披风。

      桐绘看着那件无骨无肉的人形薄片般风中飘摇的衣服,神思飘忽地想道,“这是爸爸的外套……”

      她的父母,在台风狂袭时,没能挤进长屋,就此失去踪迹。

      她清楚地记得,台风和骤雨在高空中掀起圆环形的激流,父母亲死死互相拽着手臂,就那么一个眨眼的间隔,他们就成为尘埃般的、高高旋碎在风雨中的一个小黑点。

      桐绘只是被裹挟在拼命堵住长屋木门,发狂地钉上门钉的人们中间,像是被碾挤在狂乱巨数的鱼群中。

      她的身边只剩下秀一和弟弟阳太。

      而现在,秀一双臂后拢,背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挂在脖子上的外套猎猎吹摇,仿佛是背上那个活生生的小男孩析出的薄薄魂魄。

      桐绘几乎看不见阳太的形态。秀一用双臂深深兜拢着他,使小男孩的身形落在疯癫又维系着唯一安宁的臂弯阴影里。

      但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使桐绘忍耐着暗夜与疾风的压迫,强行深吸着刀子般刮擦咽喉的痛苦气息,凝望向这两个仅剩的亲爱之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弟弟那小小身影的……

      那是因为阳太的身体,缩水到只有不到足球大小。

      而秀一只是站在风中,随着桐绘的止步,也停下脚步。

      他始终跟在桐绘身后,眯起沉重黑眼圈包围中的双眼,脏兮兮的眼镜片上满是纵横的划痕。

      “不管往哪里走,桐绘……”秀一声色沙哑,语气却像安抚失眠的恋人,在枕边低声细语一般。

      明显的精神失常,和使人想要流泪的温柔混合在一起,令桐绘战栗了一下。

      她走近两步,轻按住秀一的肩膀。

      在秀一的背后,那满是怪物僵硬形态般的瓦砾垃圾中,那无边无际的幽暗夜色和漩涡狂风中……

      有东西怀着怯懦和仇恨,以及怪异的、想要用力抓捕并毁灭什么的热切期盼,凝聚成似乎肉眼可见的扭曲又脏热的蒸汽,正腾腾地飞散出来。

      那些东西一直跟着。踢动瓦砾的声音,惊动滚落的土堆垃圾的坍倒声,都已越来越近。

      秀一跟在桐绘身后,让自己更接近那些东西。他只是望着桐绘,用近乎失神的眼睛,映照出桐绘伤痕累累的身影。

      她像一缕光——一缕虽然并不表示希望,但绝对没有融入这疯狂永夜的白光——映照在秀一眼中。

      “继续走,桐绘。”秀一喃喃道,简单的措辞也像野兽学语一样,含着古怪的模糊粗哑的音色。

      桐绘缓缓摇头。她的目光越过佝偻的恋人,看向那些怯惧又狂热的尾随者。

      她侧身走了几步,站在秀一身后,悄声细语,“你走前面……不要让他们看见阳太。”

      她视线打开,完整地看见了秀一背上的小男孩。阳太的脸庞奇怪地肿胀着,五官变得异常模糊,似乎全部往里塌陷收缩,嘴唇和眼睛的位置只有向内缩紧的怪异皱纹。

      桐绘深深闭了闭眼睛,齿尖颤抖着松开紧咬的下唇。

      她秀丽的唇肉上,裂印着染血的啃伤。

      她认得那种眼窝完全凹陷的、皱纹状的变异。

      “所以……”那些尾随的东西停下来。有的站在石头上,有的躬身喘气,那姿势并不像它们体现出来的人类形影,而像是随时会四脚着地、猛烈扑杀的野兽。

      桐绘侧过眼神,眼底全是泪水。

      她和秀一的腿部都在肉眼可见地痉挛,皮下的筋条颤抖顶出骇人的痕迹。

      他们已经不停走了好久,翻越废墟,穿过如山的垃圾。在彻底变成圆形残墟的黑涡镇故地上,徒劳地跟着活物的本能,只是那样走着……

      他们要避开那些狂热地丢掉砸碎蜗牛人的、疯狂的人们。

      “怪物——!恶心的怪物……”他们清理那些蜗牛人时,并不只是丢弃而已。而是要在下陷漩涡的最上端,向茫茫死海般的废墟扔下去。

      让强烈的高低落差,和随时坍塌滑坡的各种巨石和尖锐电线,让它们一起滚落砸击、哗哗乱飞,甚至还要特意击起巨大水坑轰然飞溅,或者瞄准参差锐利的建筑残块丢过去。

      使那些蜗牛人凌空摔落,壳子撞碎成飞散的、沾挂着生生撕裂开的软肉和白色血液,软体部分被高速碾烂,或者在纵深的水坑中浸泡肥大,冒出咕噜咕噜窒息渗水的溶解声。

      “漩涡——!”撕裂的声音像猎妖的号子一样,大家轰然起劲地扔着蜗牛人,谁也分不清那些怪物曾经是谁,也许就有亲朋爱友,或是曾在往昔正常的日子里共享幸福的人。

      人们已经分不清了。他们只是狂热地仇恨和畏惧着漩涡,像高呼某种邪神一样,让这变异的软体怪物成为祭品,或者让他们癫狂的心得到发泄。

      “漩涡……该死的漩涡!”这个诅咒的词汇,在人们猎杀蜗牛人的时候,着魔般地回环呼喊起来。

      此时,暗夜的风也卷集成这样的声音,咬着桐绘的耳朵,螺旋状轰然钻进她深细的耳道,直接朝她的脑子呼啸狂语。

      桐绘侧身倒退几步,微微踉跄着推动秀一。

      “我们继续走……”她颤声说道。

      “所以说,没错吧……”被挤出长屋的人们,怀着狮子般想要猎杀发泄的怪异热情,还有那徘徊于这黑暗露天环境中的、被看得见以及看不见的“漩涡”,所凝视缠绕着的怯懦……

      他们像失神的野兽,也像胆怯的游魂。

      这些人走上来,有人的眼睛在暗夜深处发出冷冷的白光,直勾勾地盯着桐绘他们。

      “……桐绘。”秀一突然后撤,单手拢住背上的球状的人体,一手猛地拉过桐绘。

      “……啊!”桐绘顺势看去,在他们前方也有人跟过来。他们像盲鼠一样钻过嶙峋的碎石,诡异的白森森的眼球像夜视的兽类一样发光。

      “喂。”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凛锐的风只是刀割般刮动着,仿佛干脆就是那风在说话,在送来这灭绝恐怖的背后,来自不可名状的至上之物,那幽微的暗语。

      “杀掉这些怪物。”语法和声色在话语中解体,人类的语言异化为某种窃窃私语般的鬼声,嘟嘟哝哝、热切嘈杂。

      “它们是漩涡……恶心死了。”那些嘟哝渐渐靠近,话语里残存的逻辑消解飞散,在桐绘耳朵里拼命钻深,融化在她的脑子里,黏糊糊地低语不停。

      “漩涡……漩涡。”

      秀一跌撞着俯身抓起些石块,沾满尘灰的看不出肤色纹理的手紧握着。

      为了抓住这点毫无意义的防备武器,他松开了桐绘的手。

      当桐绘的手臂,完全失去骨骼般在风中惯性地乱摆时,她听到类似人形娃娃关节腐朽的锈擦声。

      她清楚地听到了——那腐朽融烂的声音,是从她的脑海里扩散出来的。

      她的精神和意志,就像这失神摆动的手臂一样,在松垮垮地旋转,即将粉碎一地……

      “不……不行。”桐绘骤然瞠目,眼球几乎凸落出来。

      使她从溺水般的绝望黑海中挣扎上来的,是她听到了……

      她知道,那是阳太最后的、属于人类的轻声。

      “姐姐……”小男孩微弱地呼唤道,“姐姐。”

      一阵肥厚黏腻的融化声,从秀一背上传来。

      桐绘看过去。秀一也震惊地极力侧头,眼角凝聚着一点震碎的瞳光,试图看着后背。

      桐绘僵硬地张着双臂,不知道是准备抗拒这些猎杀蜗牛人的狂热者,还是一个永远来不及的、给弟弟的拥抱。

      “……阳太!”她听到一声清晰的、软肥东西坠地的“咚——”声,目光随之震颤下移。

      秀一背上空荡荡的,被蜗牛黏液浸透的皱乱不堪的衣服上,残留着一些湿透脱落的、人类的短短黑发。

      阳太掉在地上。他的头部还湿漉漉地顶起一团那样的短发,是那个年龄的小男孩常留的、小西瓜般的俏皮发型。

      尽管头部肥厚地撑圆,长线状凸出的肉眼也挤碎了五官,爱吃零食的嘴唇也横向撕裂成波浪状的肉片……

      桐绘看着在地上蠕动的、背着巨大漩涡形壳子的东西,精神粉碎的浓黑的血丝,细密地爬上了她的眼球。

      “哈——!”那些恶鬼般的影子大声拍手,纷纷抢上前来。

      他们一面逼近,一面狂热挥舞着双臂,似乎在充满猎妖激情地指引着将要摔碎蜗牛人的方向。

      “下陷的圆形深渊!”他们发出根本不像人类的、变调的嘶吼声,“要击中沿途上所有的碎石堆!”

      秀一踉跄着往后退,双臂向后死死抱住桐绘。

      桐绘被胡乱拉过去,紧贴着恋人那满是动物湿腥气的、肮脏的背部。

      她的侧脸沾满蜗牛黏液,头发和睫毛都皱成粘连的一团。

      锋利的夜风吼叫着,将整个黑涡镇充胀成无穷大的、即将爆裂的黑色气球。

      桐绘突然挣扎起身,俯身抱起慢慢爬动的阳太,像是要跳下那无限深的地狱般的下陷圆坑,一口气冲到边缘。

      “蜗牛人——!”那些追逐的鬼影大吼着追过去。

      “呜啊——!”一声石头相击的剧烈硬声传来。躁狂的人群惊叫着胡乱踉跄,而秀一举着沾满血红的石头,像落单枯瘦的野兽般冲到桐绘身边。

      人的脑袋也能发出那种硬石般的响声,甚至连手心也震得发麻。秀一气喘呼呼地露出失常的笑容,眼镜片后的几乎全是眼白的双眸,透出疯狂的敌意。

      被他用石头砸翻的人满地乱滚,骇人地嚎叫着。

      被暂时惊慑住的人们,浑身散发着狮子般的凶残,和兔子般恐怖的狡猾和怯懦。

      他们将桐绘和秀一逼站在悬崖般的圆坑边缘。无月的暗夜下,满地的水坑像液体状的眼睛一样,泛出诡异的水影,好像在无声地看着这情景。

      秀一背对着桐绘,惊颤的呼气声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在他身后,桐绘露出侧影,侧过头死死盯了这群人一眼。

      她蹲下来,朝满是凹凸尖石和腐乱植刺的斜坡上放开怀抱。

      “阳太。”她将小小的蜗牛人放下去,轻柔催促,“快跑,快跑……”

      阳太黏挂在危险的斜坡翘角上,浑身的软体蠕动着,扭动长长的肉线状眼睛,歪回身体,趴在桐绘的手上。

      他沿着桐绘的手臂,用恶寒湿透的软体死死扒拉住她,像是在紧紧环抱着姐姐的臂膀。

      桐绘感觉到弟弟在死死抱着自己,突然笑了,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你从来都……”她哭着组起温柔的、属于那温暖的人之心的词语,“不听姐姐的话。”

      秀一狂乱震慑的嘶喊声传来,混合着一阵拼命抓捡石头的坚硬碰撞声。

      桐绘咬起齿尖,从满地废墟中胡乱抓起折裂的树枝,用力戳刺向小蜗牛的身体。

      “我让你走!”她大声呵斥着,“不然我就打你,知道吗?!”

      她狠狠地抽打着蜗牛的软体,又用树枝尖怼住壳子,用力把整个蜗牛人从手臂上掀翻下去。

      在她的戳刺下,不停吃痛瑟缩的阳太,被树枝戳得颤抖歪扭,几乎是滚下斜坡的。

      那白花花的软体,终于攀黏上斜峭的废墟,往幽深的黑暗之处爬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希望、绝望,乃至“存在”本身……那里什么都不存在。

      桐绘蹲在鬼哭般漩涡盘转的风中,她的头发几乎连着头皮一同拔起,身上脸上全是污损和动物湿水的痕迹。

      她泪流满面,看着吞没一切的、斜坡下的无尽黑影。

      秀一也侧转过身,看向那滚滚蔓延的吞噬之影。

      他手中的碎石从僵张的手指间砰然掉落,在地上砸出碎裂的回音。

      “到最后……”桐绘缓缓站起身,和秀一前后错落着站在黑暗中,如同诺亚方舟遗落的、绝对孤独的伴侣。

      她眯起眼睛,泪水滴散在风里。

      “你还是不听姐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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