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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Part 204 水月 ...

  •   南健太郎刚坐下,就牵扯到轻微撞伤的腰部,“嘶——”地低呼一声,连忙挪了挪坐姿。

      草薙明月往旁边让了让,左右打量了一下这块从天灾中粉碎分离的石头,真是差极了的密谈座位。

      他接过南健太郎拿来的绷带,撩开衬衫袖子,腾出手指来拆解小卷绷带。

      南健太郎的轻声喊痛正传入少年耳朵中。他侧头看向小心翼翼扶着腰身的前辈,又看到他肩膀上明显的直接蹭破衣服的撞击痕迹,还有撩起的袖子下露出的深紫色的淤青。

      “抱歉,南前辈。”草薙明月声音微哑,音色轻含在吐息里,淡淡冷冷的温柔深藏其中。

      他微微垂眼,看了一眼手上拆解绷带的动作,又随着缓合了一下眼帘的动作抬起视角,“我太用力了。”

      “我也实在不是什么小身板。”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南健太郎,即使在强烈的身心内外伤痛冲击后,强硬的意志和身体素质,还是透过他清亮的目光和稍微绷紧就漂亮鼓起的肌肉痕迹,就这样踏实地表现出来。

      “当时来不及向我说什么,劝慰我让开。”他只是笑道,“只能把我撞开了。也就是明月你——你能有那么大力气。”

      草薙明月抿起笑窝,齿痕深隐于微笑的嘴唇下。他些许岔腿坐着,将手肘支在膝头,把绷带弄成长条状铺平。

      他撑起身体。风正从下陷漩涡般的巨坑底下吹来,由远及近凝聚成低声尖叫般的风声,绕着奇怪的圆圈呼呼吹过。

      少年将吹卷过去的绷带单手扒拉开,夹在指间短暂维持平整形状,刚要覆到手臂伤口上,就被南健太郎轻轻探手挡住。

      南健太郎一手挡住草薙明月的动作,另一手晃了晃剩下个瓶底的纯净水,往落满杂尘的少年手臂上倒去。

      他目光凝静,专注地做着这件对自己来说意义重大的事情,尽量妥善利用所剩无几的清水,缓缓移动手腕并控制倒水的角度和力气,让这点水能够尽量清洗掉整个掌腕到小臂的灰尘。

      两人都没有说话。草薙明月也只是将拿绷带的手让开一些,抬稳小臂停在半空,方便南健太郎动作。

      风将少年些许撕破垂落的染血的衬衫,还有他们沾染着冷汗与残留雨雾的湿漉漉的头发,都吹摆起来。

      “……”南健太郎盯着草薙明月手臂上的伤痕。他的沉默像一条温柔又寂静的河流,草薙明月不必用灵能去感知,仅凭心的触动,也仿佛能看到这种心绪的实体,正从前辈的心中流出。

      残酷的意志和诡谲的智慧,在这条心河中都没有。那里只有对幸福的简单理解和守护,以及还想捧着自己珍爱的东西,前往某个未来的无声的坚毅。

      南健太郎拿开空水瓶,在指间无意义地轻捏。

      他看向周围的垃圾场。城镇、房屋,以及生活在这里,将命运与记忆寄托在曾平凡奔流的时光中的人们——想要摧毁这些东西,实在太容易。

      对无常的天灾苦难来说,对……某个也许自己永远不能理解的更广阔、更邪恶的东西来说。

      南健太郎凝视着这座地面上的地狱,轻捏水瓶的动作缓缓停止,指尖正移到水瓶下端。

      他顺势抬起手腕,将虚虚挂在手指间的水瓶扬起,空虚地扔向漩涡深处。

      瓶子瞬间吞噬在垃圾山和瓦砾场中。

      草薙明月听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废弃物撞击的幻音,一面绕圈缠好绷带。

      南健太郎侧头看过来,微微侧向躬身,靠近少年的手臂仔细注视。

      他虚张着手,肌肤上都是汗水和冒血的淤青混合乱擦抹开的痕迹。

      “现在碰不到你的伤口了。”南健太郎看着草薙明月打好绷带圈,稍微举了举虚张的双手,轻笑一声说道。

      他一面用这轻柔磁性的声色,含着轻笑的气音抚慰地低语,一面顺势伸手,替不太方便单手打结的草薙明月系好绷带。

      草薙明月将手臂伸到他面前,只管移开视线,逆风看向人群沸动的地方。

      长屋惊悚延伸的另一端,人们正从瓦砾堆中搜刮乱挖着还能用的木头或烂石,试图将长屋继续延长。

      “清除不干净的东西就堆在长屋里吧!”隔着漩涡状的风声,那些听了就会暴躁起来的吼叫声,还能清晰地传到草薙明月耳朵中。

      “把人都撤出来!”他们像嚎叫的动物一样交流,任何宽慰的耳语和稍微平静的心情,现在都变成虚无缥缈、惺惺作态的东西。

      他们只是疯狂加盖着更多的长屋,连接成蟒蛇般的、长条形的圆圈。

      “雅美说得对。”南健太郎轻叹的低语传来。

      草薙明月回过头。南健太郎虚捧着他的手臂下方,安慰地做了两下轻拍的示意。

      “这个镇子的人都疯了。”南健太郎捋了一把头发,将头皮也微微扯起,让自己尽量痛快地清醒一下。

      草薙明月一手捏着粘连绷带边缘的贴片,它虚挂在少年指尖,倏忽被风吹走,没入垃圾山中。

      “……明月。”风正转着漩涡,从逆向的方向吹过来。南健太郎抬起头,轻皱着眉眼,仿佛沉浸在深沉的思绪中,开口时发出口腔内壁轻微粘连的“啧——”声。

      没有任何精致修饰的行为,连最细小的本能动作都彻底显露着来自心底的真实。

      南健太郎声音微紧,如同在刚睡醒的咽喉肿痛的时刻,向着可以交付熟睡时后背的、托付一切的朋友,就这样毫无心防地低语。

      草薙明月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宁静的、能吸走人的理智核心的漆黑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南健太郎看向这双眼睛。他深刻地感受到草薙明月那等同于漩涡的、几乎具有同样眩惑吞食力量的气场,同时也明白了——

      “但是……”南健太郎的心声,直接从唇齿间飘出,此刻说出这句话的,是不存在任何所谓鬼神与人的等级差别的、他那坦荡的魂灵。

      “你没有那样做。”他只是这样说道。

      草薙明月歪了歪头。他抬起手,手肘轻支在腿面上,手腕后弯,掌心轻轻托住半侧后脑,淡淡地望着南健太郎。

      “我是说——”南健太郎笑了笑,稍微放缓耸肩和落下的动作,“自从我遇到你,我并没有任何被篡改的体验和心绪,也没有失去什么。”

      草薙明月眼神微微放空,轻垂一半眼帘,让这半透明的冷光从眼帘下方流入虚无。

      “现在我知道你的身份了。”南健太郎呼出一口气,话音随着气音的余调,些许融化成感慨的虚音,“我想,这对你来说,原本是很容易做到的。”

      “什么,南前辈?”草薙明月的语气里,既不包含质疑,也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语调。他只是淡淡地提问,甚至有一种连答案也不一定要有的、最宽广的宽慰与柔情。

      “用你的力量去……”南健太郎抬起手指,在风中转了转圈,比划了一个超越普通人想象的、关于鬼神与幽魂的示意。

      他轻笑出声,“但是我和雅美遇到你之后,得到的只有一如既往的流水般的生活和心绪。我们很喜欢这种平凡。”

      草薙明月舒展了一下脖子,只是在密友的私语中稍微伸展放松而已。

      他继续倾听着,掌心再次撑住后脑,无意识地轻揉着漆黑的头发。

      “其实现在想想,”南健太郎搭起二郎腿,稍微偏转身体,与草薙明月靠近声息。他抬了抬眉眼,舒展面部肌肉,随手扫去腿面上吹落的沙尘,“那时候我弟弟良次的事情,也是明月帮忙的吧。”

      南健太郎说着,抬起眼睛,抿唇一笑,“你说,‘世界上会有奇迹的。’当我明白你的身份后,再想到这句话——真是有分量啊。”

      他伸出手,郑重又温暖地拍了拍草薙明月的肩膀,“所以,我应该正式地感谢你。从那时候开始,雅美和我就叫你的名字。明月、明月……真是个很美的名字。”

      草薙明月拍拍他的手背。

      “我体验着……”草薙明月倾听着南健太郎那并不触及什么伟大或神异的意义,只是这样真切流淌向自己的心语,心中默想道,“我体验着人世最真实深切的情感与心音。”

      对于通灵师来说,这一切的「真」,才是最珍贵的。哪怕是……

      南健太郎微微攥起手指,在草薙明月肩膀上抓寻着某种力量,“雅美和我都觉得……”

      草薙明月漆黑的瞳光轻幽亮起,缓缓抬起眼睫,看向南健太郎的脸庞。

      那张平淡但其实蛮漂亮的脸上,既非弥漫着某种悲情,也不是欲言又止的苦涩。而有着一种纯粹的、近似爱怜和无奈的,纯澈的微笑。

      南健太郎微微颔首,像是要和草薙明月孩子气地碰一下额角般,这样轻轻点头靠近了一下,向他心中送去纯挚的低语。

      “抱歉,明月。”他说道。

      草薙明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变成淡淡的笑弯。那双凌厉凛洁、眼角形状稍显锋利的眼睛,就这样盛满了月光般的清影。

      草薙明月轻声笑道,“为什么说这话,南前辈。”

      “我知道,如果你想按照自己的心愿做些什么,是很容易的。”南健太郎说道,“但是你没有那样做。对我来说,这就是最真挚的情谊。”

      他捋了下头发,顺势稍微用力地抹过额头,将另一个掌心斜撑在额角,神思从半透明的眼瞳中幽幽飞散出去。

      “原谅我在那个瞬间……”南健太郎喃喃着,微抬了一下肩膀,又坦荡地松弛放下,“对你产生了不好的心情。如果雅美真的出了什么事,我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在那种时刻,任何强逞的坚毅都没有用,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草薙明月点点头,酒嗓般的磁性声色,虚化成耳畔的梦语吐息般,那种淡静而透彻的温柔,让南健太郎无法不抓住这至为珍贵的安抚。

      “我明白。”草薙明月说道,“大家能坚持到现在,已经非常了不起。鬼神的边界从来不让普通人踏足,就是因为意志和理智被冲击溶解的感觉太过痛苦,很多人承受不了。而南前辈、东方前辈,还有大家——已经很了不起了。”

      “所以……”南健太郎笑了,还是轻碰额角般颔首靠近着,恳切地看着草薙明月的眼睛,“你不要怪我,明月。当时那份心情,也会伤害到你吧。”

      他眨眼的动作缓慢轻柔,再睁开眼帘时,瞳孔深处的光芒越发清亮,直射心底,“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讲,雅美和我最能牵动你的心,对吧。”

      草薙明月的思绪停止了片刻,纷纷坠入深沉又冷澈的无边深海中。

      “我说‘抱歉’,就是因为这个。”南健太郎轻动掌心,像抚摸着什么至珍至美的东西一样,认真地抚慰轻揉过草薙明月的肩膀。

      他深深感觉到,少年的肩膀简直坚毅有力到超越人世任何一座高山,也不吝惜让任何有愿望和爱恋的人借助这肩膀,走向一条鬼神与希望同在的道路。

      “虽然这样说,像是辜负了你的某种心情。但是,雅美他也是这样和我讲——”南健太郎轻声说道,“明月你是如此……我们并不羞愧于追求心中所爱,但也难免觉得,因为我们太平淡无奇了,所以……”

      南健太郎扶住额角的手,向空气中摊了一下,像是想抓住某种飞散的心情,让那无论用心声还是语言都难以倾诉的情感,能在这充斥着灾难与未知恐怖的阴霾天空下,哪怕以风和烟尘的形状,短暂地显露传达给草薙明月。

      他皱起眉头,眼底颤巍巍地泛出水光。

      使南健太郎这深埋着任凭其他任何人都无法透彻理解的痛苦心情,骤然轻轻停止下来的,是草薙明月握住他手掌的温暖力量。

      草薙明月握住南健太郎放在肩头的手,稍微用力地合起掌心,握着他有些发抖的手腕。

      南健太郎颤抖了一下,看向草薙明月。

      这个月光般的少年,使他如此刻骨地体会到,比惊恐灾难和恐怖奴役更加有力的,并非以残酷程度相比拼的更压迫的力量,而是这无限宽广、静默洁白的——

      这月亮般强大照人的柔情。

      草薙明月只是微笑道,“你为我感到可惜,南前辈?”

      他微微偏头,向空气中示意着永远不属于自己的、咫尺天边的所爱之人的方向,“东方前辈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少年只是轻轻点头,“我很理解。”

      漩涡状的风更明显地划着诡异的圆圈,卷起地上细碎的垃圾和尘土,在短暂平静却毫无出路般的废墟中蔓延。

      草薙明月坐在风中。而南健太郎投身于这片恐怖的灾难之地,仅仅靠真切温热存在于自己身边和心中的这个少年,就可以不再害怕。

      草薙明月只是轻诉道,“就像那时候,我爸爸的牺牲一样——通灵师更理解牺牲的意义和必要性——面对大家近乎绝望的痛惜,他只是说……”

      他望向那产生怪物的海平线,凝视比它更遥远的,连接过去、现在与缥缈未来的三重彼岸。

      “‘我能这么做,就是自由抉择的结果。没有被安排,没有被献祭。’”草薙明月眯起眼睛,隐藏着幽魂与魔影的风扑面袭来,他漆黑的瞳海也只是寂静无边。

      “我是自由的。”草薙明月说道,“我选择这么做,自己并不感到痛惜和不值得。”

      他露出笑容,转头看向眼底泛泪的南健太郎,也轻轻靠过去,虚空做了个额角相贴的、纯粹孩子气般的示意。

      “我自己不觉得痛惜,”他淡淡微笑,“别人又何必替我感到可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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