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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Part 203 眼泪 ...

  •   黑涡镇被夷为平地。

      从长屋中冲出来的人们,充满希望又满怀绝望地试图辨认出曾经的家。只有满地的碎石和海啸的残水,还有参差高耸、露出着无数扭断骨节般残破电线和废品的瓦砾堆,映入他们的眼帘。

      有人奋力攀上不停滚落塌陷的废墟堆,踉跄着爬到只能望到圆圈形地狱的顶端,朝冷铁般透出冰冷灰蓝色的最遥远的海天线那边,疯狂失神地嘶吼骂着脏话。

      长屋短暂封闭之前,谁也不知道这种长条形的诡异的避难所,究竟连接延长到什么地步。有人跌撞着连续后退,被瓦砾绊倒,又被泥水坑弄得满身黑水,还要继续后退打开视线,才能勉强看到长屋的小半个面目。

      “单个长屋只能盖那么大!”像驱赶动物般拼命组织所谓秩序的人们,用力拍打着电流声乱溅的扩音器,组织大家收拾乱糟糟的长屋,并去搜集和分派还能找到的物资。

      “为了容纳更多人,只能不断加盖延长。”他们的声音透过尖叫的错乱电流,不耐烦地说着。

      “把垃圾堆到那边!”本来就不停响着尖鸣的扩音器,配着乱跑乱叫的人群,像一条条漩涡状的河水,浮动着从地狱深处飘上来的种种废弃物,凌乱地交杂在一起。

      “扔出去——!”每个长屋中都乱七八糟地推搡叫喊着,响起这样令人惊悚的号子,人们最后的团结合力用在了丢弃雪白肥厚的东西上。

      许多蜗牛人被丢到废墟和泥水坑中。整个黑涡镇形成掏空下陷的巨大圆形,人们就顺着这个凹塌的剧烈坡度,将这些蠕动的怪物直接丢下去。

      蜗牛壳剧烈撞碎飞溅的声音,以及受到刺激后哗啦啦倒坍的各种瓦砾堆的乱响,随着这些长着人形头部的蠕动的怪物,或被建筑物残渣掩埋、或被深度可怕的海啸残留水坑吞没,而混乱地四面八方涌起着。

      台风和暴雨停止后,天空透出比铁灰雨幕还要沉闷的、因为是光明反而更刺眼的白光。

      草薙明月就站在这样的白色天空下,站在崩毁的废墟和鬼影般乱跑乱叫的人群围绕中。

      他踢开地上一堆无法下脚的乱石,里面夹杂着血迹和许多碾碎般的人类社会的用品。电视机的破碎晶体块和许多碗碟类的瓷器碎片混在一起,小动物泥水泡透的身体和撕裂流出体内棉絮的布娃娃互相纠缠。

      草薙明月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一面从下陷圆形最上面的这条悬崖般的道路上走过去,一面踢开这些废品。

      他就这样简单清理出一个区域,手里拎着的两个瓶装灌淋式止痛药水发出轻轻的晃动声。

      在他身后,像是跨越着满地的有毒荆棘和令人无语的最混乱的垃圾堆一般,源千鹤走过的这一段距离,简直像翻越地狱与人世的裂缝。

      她还是踩中许多乱铺在泥坑周围的碎石,脚下一滑,歪过身体。她干脆顺势歪身加快碎步,近乎踉跄踩空地快步抢到草薙明月身旁。

      “嘶——”源千鹤歪身的动作正好扯到侧腹的玫瑰。血红的灵力玫瑰又硕大许多,千万片细碎重叠的花瓣在充满难闻气息的、裹着大量沙尘碎土的风里招摇。

      她只是抬起手,伸向草薙明月,却对眼前这天灾魔变后的人间地狱,以及彼此身上严重的战损丝毫不提,话锋直接冷冷地转到属于通灵师的默契话题上。

      源千鹤开口的同时,就在他们身边,蚂蚁般到处寻找着“家”、抢搬着肮脏又紧缺的各种物资的人们,又在喊着怪异整齐的号子,把蜗牛人砰地往圆形深渊下扔去。

      “哐哐——”的骨头和漩涡形壳子撞碎飞弹的声音,应和着源千鹤的声音,在风里恐怖地旋转。

      “桐绘姐姐他们被赶出去了。”源千鹤说道。她单独耸了耸一侧肩膀,白皙的肤色染透了泥浆般的风雨与残血的痕迹,衬得健秀的肌肉痕迹格外有力。

      源千鹤和五岛桐绘在同一个长屋里。那里最先出现了蜗牛人,被暴躁又无处发泄的人们摔打游戏,又戳又踢,壳子生生破裂,流出还属于人的血色。

      桐绘实在看不下去,提起微弱地闷在胸口的、痛楚的呼吸,说了两句辩驳的话。加上秀一神神叨叨的举动,经常和挤在一堆的人们磕碰干扰,众人的恶意立刻倒向一边,群起责难他们。

      长屋在台风停止后打开门钉的第一时间,桐绘他们就被愤怒的人们连同蜗牛人一起推搡出去,还说什么“去哪里无所谓,不要再进来碍事了!”

      当源千鹤因为灵能不足以修复所有伤口,导致一部分外伤流脓而必须赶快出门去找药品,听说这种事后忍痛拔腿回头去看情况时,这种行为已经在群体邪怒和吆喝中完成了。

      “我没找到桐绘姐姐。”源千鹤的“嘶——”声,是因为在她伸出手臂,露出那上面一长条扭曲穿过手肘的深深划伤时,草薙明月直接旋开了一瓶药水,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往伤口上淋了下去。

      消毒与止血的双重药效很快起作用,源千鹤感觉伤口里正冒出着圆滚饱满的滚烫气泡,一个个砰然破裂开来,这种强烈的刺激感让她瞬间连舌根都酸涩起来。

      “我看……”源千鹤颤抖着收回手臂,强行拆解着暂时绕在另一只手腕上的纱布,齿尖咬住纱布边角撕扯下不规则的一大片,乱七八糟裹住自己的伤痕。

      在这期间,她吸气多出气少地忍痛说道,“长屋的容量和形制也很诡异,恐怕……也要成为魔变的一部分。”

      草薙明月站在风里。他漆黑的眼睛甚至透露出邪恶般的漂亮,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源千鹤咬牙切齿处理伤口。

      “找找他们吧。”他说道,“桐绘姐姐和她的家人、男朋友还没有彻底变异。他们身上的活人气场,对稳定我们的灵能场也有帮助。”

      “……”源千鹤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的沉吟却像跨越了一个世纪。她突然轻笑一声,笑音消逝在叹息般的尾声中,“桐绘姐姐从没有向我开口。”

      草薙明月伸出手,摘掉她手腕上剩余的纱布。

      源千鹤只是轻声说道,“她的父母没来得及进入长屋,被卷入最猛烈的海啸先潮中了。在那之前,她看我们的眼神,似乎还想寻求什么。现在……她从没有向我说起什么。”

      草薙明月的手指顿了顿,将最后一截纱布拿下来,捏在手里,任凭它像苍白的断旗一样,在风里毫无意义地飘摇。

      他想起源千鹤传达给自己的记忆蜃楼——由桐绘那完全平凡、不理解所谓“世外之物”、终极命运的曾装满幸福的心中流出,破碎散落在大海上的记忆。

      他听见桐绘淡淡地倾诉着,“羁绊我们,使我们无法逃出这里的——是我们自己。”

      “千鹤。”草薙明月轻轻往回一收手腕,让源千鹤想要拿药瓶的动作落空。他摇了摇头,迎着满是潮气和奇怪血腥味道的风抬起眼睛,望着无边无际、无所谓方向和终结的废墟。

      “你去找他们。”他只是这样说道,“通灵师的使命,要做到最后一刻。”

      “你……”源千鹤眯起眼睛。她曾有一头最漂亮的长卷发,像倾倒的黑色夜幕般动人。现在,她只有假男孩般的短短寸头,在草薙明月看来,却还是很漂亮。

      “不用我帮你处理伤痕?”她侧过身,将要转身离去的动作,暂停在呼啸的风尘里。

      “我自己来。”草薙明月简短低语。他的声音半含在唇舌间,没有铿锵清晰地发出,表意却比任何疯狂的疾呼更加坚定。

      “……你这家伙。”源千鹤深深一闭眼睛,转身就走,干脆利落,不再纠结片刻的互助和情谊。

      “我真是受不了你……”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在草薙明月找到一块横躺的巨大碎石坐下去的时候,随着她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白黯的地上魔狱远处。

      草薙明月坐在那里,思绪和魂灵都掉进自造的、漆黑的沉思之海中。

      他把皱巴巴拉扯到最低的衬衫袖子撩开,动作细致缓慢,仿佛在某个闲散无事、暖风与飞花共同飘拂在窗外的日子里,做这些事情一样。

      袖子下是一段白骨。他那寄存着八咫镜灵魂的手臂,从手掌到肘部,整个掌腕小臂上没有一丁点肉。

      只有粘连着厚厚一层软泥般融化骨质的白骨,在近乎奇怪粉色的液体覆盖下,白生生地露出嶙峋的形状。

      草薙明月把药水泼上去。凌乱沾在骨头上的融化软组织,纷纷稀释流落下来,白骨被冲刷干净。

      即使血肉还在,草薙明月也不会觉得更痛了。

      药水浇落的哗哗声,与鬼语般的风声、远近不一嘶吼奔走的人言,交织成低吼沸腾的流动的地狱。

      草薙明月深深合上眼睛。药水的流溅声渐次低弱消失,他无法不从那声音中剥离出另一种流水的幻觉。

      他将空掉的药瓶扬手扔掉,落在深渊般的废墟中。

      几乎听不见的细微的碎裂声,是从他的胸膛中传来的。

      草薙明月捂住半侧脸颊。他从不认为流泪有什么丢人,或者与操控鬼神的通灵师联系起来,就成了所谓的软弱或可憎。

      恰恰相反……

      “如果这泪水能为了什么而流下……”他轻笑一声,先是用手指背面擦去眼角的积泪,又像小孩子般转过掌心,用软软的虎口与拇指下方的肌肤去擦眼泪。

      那不是挺好的吗……?

      草薙明月捂住白骨化的手臂,仿佛来自彼岸的清澈冷白的月光,从他的掌心中无声流出,蔓延落在骨头上。

      他自己安抚着自己。连月光也仿佛浸着泪水,凝结成完全清澈的露水状态,不时沿着白骨的下端轻轻滴落。

      草薙明月想到,就差那么一点——比咫尺更短,比毫厘更细,比人间到地狱的缝隙更加危险——他就赶不上东方雅美的变异。

      而他竟然清晰地预想到那种可能出现的结果。就在他眼看着南健太郎向他掏空捧心地求救,却在那个瞬间必须去抓住魔气,而将这份求救变成绝望时……

      草薙明月乘着月光结界离开的时候,他的心就告诉他,“东方前辈会变成——‘那样’的。”

      他不得不在极其危险的短暂间隔里,两次掏空手臂中的至纯灵力,先与源千鹤合力扛住台风眼的气场并抓住魔气,再赶回那个鬼屋般的长屋中,为东方雅美拔除迫在眉睫、已经接近完成的漩涡感染。

      正是因为深深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活人白骨,这种恐怖的损伤出现在通灵师身上,还是寄存着生命本质的神器同体部位——草薙明月想着,自己这份性情,确实可恶极了。

      明知道这样,还是要做。

      就像他曾经对源千鹤说的那样,“通灵师的确拥有超越尘世的力量。更改一个人的记忆和爱恋,按照我自己的愿望打造‘现实’——那不是现实,那是‘幻’——我可以做到。”

      正是因为做得到,才不能那样做。

      草薙明月揉了揉眼睛。他的眼泪是为差点在自己怀中扭曲魔变的、无缘的恋人而流,为这出自心知肚明的放任和冒险,而活生生扣在东方雅美身上的痛苦而流。

      他打心底里后怕。像孩子害怕彻底无光的黑夜,像飘摇的心火害怕毁灭一切的、比命运更高的魔物的终结。

      他最害怕的是……

      “东方前辈差一点就……”草薙明月用手背抹过脸颊,将泪水胡乱地擦掉。

      裹在白骨上的月光,清冷冷地流动着,和他的泪水一起,凝结成冰凉的露珠,滴答滴答地落下。

      草薙明月很清楚自己具有什么力量,也知道自己的心能结成怎样冷酷的寒冰。

      但他还是默默念着,“我不要他被扭转、被损毁。我希望他真实地去爱和活着。”

      即使不爱我也可以。虽然、虽然……

      “我爱极了他。”草薙明月抬起手,探到另一侧眼睛下,擦去滚烫着涌出的泪水。

      包裹着他的,是隐藏着不可名状的献祭与魔鬼的灰白色的世界,是散发着燃烧业火般恶鬼气场的人们,出于自救和绝望、从众与暴躁而产生的恶意的漩涡。

      在草薙明月刚踏入这座黑涡镇时,他就清楚地感觉到,“已经晚了。”

      他能顶住甚至是来自U—17的伙伴们的、那种茫然疑惑的目光,就像真田曾沙哑地低声询问的那样,“所以那些人,就眼睁睁看着他们……”

      草薙明月仍是一样的回答,简洁直接,像轻轻嚼碎着至寒的冰块。

      “我有我的做事方法。”

      草薙明月确信自己顶得住,可还是流泪了。

      他就是忍不住永远刻印在心上的、那条柔情又无妄的爱恋的伤痕,由它发出的刻骨痛楚。

      草薙明月将自己从幽深的思绪之海里打捞上来,试了几次才好好地深呼吸一回。

      他抬起基本重生完整的小臂。他的灵能场还没有完全恢复,紧急复苏的血肉无法修复先前的损伤,那些伤口就像刚刚割裂开来一样,浓腻的鲜血缓缓地爬成一线,从裂口中流出。

      草薙明月如同刚睡醒一般,空空地张着另一只手,四处向风里找寻着纱布。

      似乎有断旗或残缺信笺般的白影,在风中飘零飞远。

      草薙明月看不太清,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

      鲜热的血痕暴露在满是沙尘的风中,红色的痕迹里沾上了许多细碎的黑色尘土。

      草薙明月暂时拉下衬衫袖子,手掌微微压住,覆住伤痕累累的手臂。

      在混乱躁动的、抢翻废墟搜寻可用物资的人群中,有一条身影背朝众人引以为牢笼般庇护所的长屋,朝这边跑过来。

      草薙明月垂着眼睛,单手扯住衬衫袖口,正简易地包扎住流血最厉害的伤口。

      他还没有抬起视线,那漫天的比台风暴雨更加刺眼的白光,就温柔地黯了下去。

      草薙明月手上的动作一停,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明月,”南健太郎擦擦头上的汗水,一看就是经过了绝无任何人性互助的哄抢和推搡,满身狼狈,脸上却有笑容,“这里有简易药品。我想你需要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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