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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Part 176 怀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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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草薙明月之前，源千鹤像一阵凛风似地往黑夜深处走。
她如同一团静默燃烧的樱花火焰，在冷酷的命运下拼命燃烧，尽全力使用自己引以为傲的超越人间的力量，绝不向所谓“世外之物”、向那些能使人疯狂的隐形的主宰屈服。
“直到——”源千鹤突然停下脚步，赫然转身，动作和身姿锋利痛快，眼神中闪烁着近乎泪光的、明澈的轻光。
“直到我被毁灭。”她盯着草薙明月的眼睛，深深地咬住齿尖上每个字眼，“就算最终证明我们是落败的那一方，在那之前，我也绝不会倒下。”
他们回到了医院，在大坡度向下滑落的医院后身的花园式休息坪上，两人站在雪白的圆月和幽幽的夜风中，彼此对视着。
源千鹤站在陡峭的下坡中间，那里仿佛是地狱之渊与人世的惊险夹角。
她说完这句话，猛地转身，还是火焰般的气势和姿容，背对着草薙明月走远，没有回头。
草薙明月则站在坡度的顶点，细密的草坪吹拂出沙沙的低语。
他理解源千鹤的意思。
当他们从那所魔之屋走出时，那座真实存在于现世的、被颓然的死亡气息永恒笼罩的宅邸，正发出着砖石碎裂、沙尘抖落的声音。
就在那时，源千鹤停下脚步，身上披满寒静的月光。
她的灵能感应传达给草薙明月。像忍耐着即将穿透咽喉、血淋淋跳出来的剧烈心跳般，源千鹤深深地吞住一口气息，嘴唇抿得死紧，紧合的牙床狠命地咬住。
那时，草薙明月就已经感觉到了。
“草薙剑的裂缝，”他望着尽力吞回痛哭或鲜血的少女，淡淡说道，“在发生灵能幻变。”
“没错。”源千鹤用力吞下满是血味的呼吸，缓缓昂起头来，露出一点睥睨又即将碎裂般的目光，“那所房子蕴含的‘世外魔力’，使草薙剑的创口更严重了。”
“如果神器毁坏，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本质也将溶解。”草薙明月说道，“修补这种伤痕的方法，每个通灵师都会提前做好觉悟——”
“那你呢？”源千鹤截断草薙明月的尾音，注视着映照在灵能视界中的少年身影。
他周身悬浮着流萤般的月光碎片，正在朝虚无的方向纷纷湮灭消散。
说出那种理智又淡静的话语的草薙明月，那紧紧连接着本体力量的八咫镜分体，刚刚在他的灵能水面中，粉碎飞散了。
这种直接使神器分体毁灭的震动，却没有表现为任何能被通灵师抓住的魔物或磁场变化，而是湮隐在这无穷的夜色背后，不动不语，寂静凝视。
直到现在，源千鹤与草薙明月，以互相剥离心头血肉的方式，血淋淋地进行过那些对话后，少年独自停留在了夜色中。
仿佛过去了一世纪之久，这沉沦般的静默和出神，似乎足够让被珍爱和记忆的一切，都变成无妄的灰烬，甚或是连灰烬也没有。
草薙明月才回过神来。他缓缓抬手，手掌搭入裤袋。转身的动作以及四下静看的眼神，似乎表达出一种想要寻觅什么的心情，却只是恍惚茫然，了无意义。
他就这样转了两圈，走到花树下，坐在风来的位置上。
他微微岔腿，手搭在膝头，往夜色深处望去。
“当说出‘不要回家’这句话时，”草薙明月静静想道，“奶奶、爸爸——当你们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掏出手机，从注视夜色的凝静视角中，微微分出一瞬间垂落的视线，看着手机按键。
“那么……”草薙明月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慢动作地一合眼帘，微微颔首，像是靠在近在身旁的亲人的臂膀上，“我再看看你们，好吗，奶奶？”
电话那头，祖母爱子的声色亲切温婉，连沉吟停顿的片刻空白，都带着深切的温柔。
“好。”爱子的声音稍微拉远一点，在呼唤着亲人的名字，“和美，你来帮我弄一弄视频连线。我不太懂电子产品……”
仿佛纯粹家常闲话般的话语，让草薙明月发出一声轻笑。
这对话和其中蕴藏的心意，就好像他明天就能到家，并在晚餐时再次吃到祖母做的鲣鱼汤似的。
草薙明月把手机屏幕掰到合适角度，接通了视频通话。
爱子出现在屏幕上。她倾身看了看画面，往旁边稍微挪了一些，轻拍身侧，转头笑道，“和美，往这边靠一点。”
“明月啊。”和美阿姨挪了挪坐姿，向屏幕轻轻挥手，还是那样温暖柔雅的笑颜。
草薙明月也挥挥手。他从未感觉自己有这么清醒过，比任何征服魔物的孤高时刻，都更感觉到雪水奔流般的畅快与宁静。
和美阿姨侧身回过头，向众位尽力靠坐着、让大家的身影都进入视频画面的家人，笑着指指草薙明月的方向说道，“明月更加俊朗了，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是啊。”大家纷纷与草薙明月打招呼，有人特意靠近镜头，仔细端详了一下少年的脸庞。
“他有一双坚定的眼睛呢。”大家互相含笑低语，“所以……”
爱子看向自己最爱的孩子。她抬起手，将一团萤火光球般的浮动幻光，轻轻往下拍了拍，让它照亮电波两端的心中世界。
草薙明月看向那个光球。现在，聚集在视频画面中的，是当代高天神社所有具备灵能的家人。
他们有的是草薙明月的直系亲属，有的是远房但关系亲密的家人。大家或者抚育过他，或陪伴他走过生命中的某些灿烂季节。
在前往U—17的告别晚餐中，他们也都与草薙明月喝过水酒。
那种水酒，是从供奉至高神器八咫镜的祭坛上，永恒凝结的雪晶所淡淡析出的纯粹冰水，所调制成的。
草薙明月看着浮动的幻光，微微颔了一下下颚，伸手指了一下它，“这是八咫镜的神力冰晶凝聚的光芒。”
爱子点点头，温柔地笑道，“你的灵能感官是完美无缺的，明月。”
草薙明月靠在树干上，纷落的飞花簌簌落在他身上。
“所以，”他轻声说道，“八咫镜受到的震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必须将它的神力结晶单独凝聚起来，作为保全神器本体的最后退路。”
大家注视着草薙明月。有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奶奶。”草薙明月看向祖母，轻轻摊了摊手，“还有什么，是你没有告诉我的吗？”
爱子沉吟片刻，向前挪动一些，像是要把草薙明月拥入怀抱。
当年消融世界本质的「幻之村邪灵事件」后，爱子拥抱着失去父亲的、传承了最强通灵师力量的孩子时，她眼中透露出的温暖又绵长的情怀，和现在一样。
“所谓‘世外之物’，就是连世界本质也超越的极端存在，可以说是宇宙的自我意志，也可以说是另一种高阶次元的主宰规律。”爱子说道，“它将压迫并消融我们的世界——包括阴与阳，人类与魔物。”
草薙明月淡淡吐息道，“那么，「幻之村邪灵事件」，就是这种力量入侵吞食世界时，所附身显露的载体。”
“是的。”爱子点点头。在她身边，和美阿姨直起上身，轻轻托住光球，送到各位亲人手边。
他们纷纷抬手，覆贴在光球上。
草薙明月的灵能视界中，看到许多条纤细的灵光，像春日的露水，滴入光球里。
那是家人们在为八咫镜的神力结晶注入守护的力量。尽管这种守护，是透支身为通灵师的生命，以凝结出纯粹的灵力露水，毫无犹豫和退缩地奉献出去。
爱子的脸庞，在清水般幽幽荡漾的光照下，仍是端庄美好。
“八咫镜分体的碎裂，就是因为刚刚——”她说道，“你也接触到了那种载体。”
草薙明月的眼神坠入虚空，瞳孔空空地看着无物的黑夜，只是感慨般地细碎点头，“我知道了。我也要像爸爸一样，为了填补修复这种入侵，而奉献自己的……”
他吞回话语。他看到祖母侧过身，将手放在八咫镜结晶光球的最上面，注入了一道最为强力、却表现为极致的温柔静谧的灵力。
属于祖母的那份生命本质凝成的灵力露水，从草薙明月的眼前轻柔掠过，流入幻光中。
草薙明月轻轻支起后背。他感觉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
他伸出另一只手，把住手机的另一端，让这家人齐聚的飘摇的画面，清晰地映在眼中。
哪怕这时刻即将消逝……
“博雅神社的神器裂缝，也需要这样填补。”草薙明月微微出神，想起源千鹤那烈火般的幻影，她一个人走进了月夜的死角之中。
也就是说，他们都将失去……
“如果我知道的话。”草薙明月捋了一下头发，咽喉深处发出一声轻笑，像是被亲爱之人的抚慰笑语，轻轻逗笑的孩子一般。
“去U—17之前，如果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形的话……”他顿了顿，屏幕中那颗光球的柔光，穿越电波和地狱之河，照亮了他的世界。
他想说，“那我绝对不会离开。”
草薙明月咀嚼着这句话，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在舍身投入不可逆转的世界崩溃的魔之裂缝中之前，向唯一的儿子说出那句不像告别的“不要回家”时，是否会有瞬间的疼痛失声，而那失声的感觉，是来自拼命自我拽住的、那名为不舍的心痛？
然而……
爱子轻柔地向草薙明月倾诉道，“但是，明月……”
草薙明月抬起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生命灵力也在凝结成清澈的露水，从眼睛中模糊地滴落。
“相比于其他任何人，”爱子轻声说道，“你应该更懂得牺牲的意义。”
草薙明月缓缓抬头，看着祖母的眼睛。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平凡与真实，是最宝贵的东西。
小型枯山水院景中的盆栽和花树，为它们特别区分开浇水多寡的轻柔劳作，晚餐桌上清鲜的鲣鱼汤，以及用特别留下的鱼腩肉做的长途旅行时吃的饭团……
那些平淡的时光、没有任何重大意义的话语与陪伴，那现世的每一寸真切活着、去爱去痛的光阴与回忆……
草薙明月喃喃道，“是多么宝贵啊。”
他撑起身体，双腿并起，行正式的跪拜礼节。
就像他通过八咫镜的灵能测试后，成为这尊神器的命运载体时，所展露的姿容那样。
静谧庄重，将无上的力量隐藏在如水的淡柔气势下。
并且，心里清晰地知道，自己将踏上一条怎样的道路。
草薙明月双手按住膝头，深深躬身。
电波彼端的家人们，也无言颔首。
在他们上空，八咫镜的神力结晶，与那轮现世月空中的冰雪般的圆月，像虚妄彼岸共同升起的两个月亮，映照着他们充满怀恋的心。
草薙明月感受到了。这份身为真实活着的人所具有的、温暖的心爱，将永远刻印在他的心间。
他抬起头，深深环视过家人们，最终凝望向祖母的眼睛。
他不必追问，当祖母失去她唯一的儿子，而如今自己也要淡然又坚毅地走向灵能家族的命运尽头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因为，草薙明月的心中，正涌动着这样的心情。
“这样的话——”他颔首低语，向风中触碰着家人们的形影，以及那稍纵即逝的温暖与怀恋。
少年望着无穷的月空，让那轮同时映照着人间与地狱的明月，与自己连成一体。
“无论去往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害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