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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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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些时候乌云罩顶,天光暗淡,长陵城里冷风簌簌,忽然落起了雨来。
虽说严冬时节已去,但二月里的春日仍旧十分寒凉,绵绵细雨如绣针一般飘飞而下,更添几分潮湿阴冷,也就将这冷冷清清的宅院衬得越发寂寥空旷,幽静非常。
连城独自立在院中,手里端着一方装有鱼食的瓷盒,正往面前的水池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投喂着。
春雨纷扬之下,院子里的光线自然不比晨间亮堂,又因上方只开有天井一个,与四面墙壁及房檐齐平,并在一起,便使得整座宅院仅能从这天井获取一些光亮,显得异常封闭。
但封闭也有封闭的好处,尽管人在其中活动,会因晦暗光线感到些许憋闷,却也杜绝了旁人从外窥探的可能。是以这宅院的保密性倒是不错,就算附近正有不少人在暗中监视,却也难以靠近,除了攀上天井往下偷看,便别想知道院子里的人在做些什么。
再过上半个时辰,就该到了晌午时分,易满秋与祁颖儿一大早出了门,此刻还迟迟未归,而霍眠又仍在房中昏睡,未曾醒转,这院子里眼下便只有连城一人,并无他人在旁相伴。
池子里的睡莲还未到开花的时候,仅有碧绿荷叶浮在水面,任鱼儿们绕茎嬉戏,为着鱼食争抢打闹。可当池子里的鱼儿们将鱼食一分而净时,却见连城不知因何眼角微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她微微俯身,饶有兴致地瞧着池内水波相连,荷叶轻晃,倏而开口道:“来了这大半日,还要躲藏到什么时候去?这样的把戏你倒也真是玩不腻。”
四下里分明只有她自己独立于此,不见旁人影子,也不知她这话是在向何人说起。且她说了这话后,却也始终不见谁露面,亦不曾传来什么人的回应,唯有风声依旧流连于耳,听来些微的急。
但虽如此,院中的气氛却是陡然间产生了少许微妙的变化,仿佛宁静清幽的表面之下,正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在暗暗较劲,谁也不肯退让先行。
于是那些纷杂飘落的冰凉雨丝,便在这一时刻莫名慢了下来,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也似乎无端弱了下去,仿佛只剩下池水泛起涟漪的细小动静还在继续,却也吸引不了何人的注意。
须臾,连城将装着鱼食的瓷盒往池边一搁,顺手自水中摸起一枚落叶,忽然将这东西当做暗器一般朝身后的房檐下方飞射了过去。
她这动作又快又稳,几乎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叫人预料不及。叶子划破虚空,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看上去恍若无物,实际却是暗藏劲气,不可小觑。
眼看那东西就要擦过横梁间的缝隙射向斜上方的檐底,却见一只戴着护腕的手突然在这关头从那檐底探了下来。
那只手小巧纤细,指如葱根,白如玉笋,显然不是男子所有。佩戴于腕间的护腕乃是黑色皮革所制,其上以青蓝丝线绣着孔雀翎羽的图样,十分逼真,有种别样的美感。
只见这人直挺挺探出手来,五指并拢,大拇指微曲,紧紧贴在食指根部,乃是一个正在蓄力的动作。当那叶子从横梁间隙中直射而来时,这人便将掌心一翻,同时飞快一握,变掌成拳,顿时就将那叶子所带来的劲气轻松化解,使它在空中微微一滞,随后便打着旋儿朝地面坠了下去。
这一番过程并未落入连城眼中,只因她方才根本不曾转身,而是信手一动,此刻也仍然保持着面向水池的姿势,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可她还是犹自言语道:“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要动真格的了。”
只听这话尾音一落,便见一道人影立时从那檐下飞身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在院中四处奔走起来。这人仿佛是要故意同连城玩闹一般,移形换影间不断自她身边疾驰而过,却又未曾挨着她一星半点,始终乐此不疲,不愿停下。
直到她又一次移至连城身后,而连城又伺机朝她袭去一掌时,她才惊呼一声,急忙侧身闪避,再拔足跃起,径直飞上天井,一屁股坐在了房檐边上。
细雨纷杂,春风凌乱,这人穿一身青蓝色圆领袍衫,足蹬黑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她生了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眉弯若柳,眼圆似杏,秀挺鼻尖下一粒唇珠微翘,色若红樱,俨然是张能说会道的嘴。
这姑娘双腿悬空,优哉游哉地晃了几晃,见连城仰首朝她看去,便咧嘴一笑,眼底露出几分狡黠之色。可正当她将要张嘴说话时,却感到发间一松,满头长发不知为何忽然间披散下来,一会儿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一会儿又将整张脸牢牢糊住,好似什么披头散发的女鬼一般,瞧着十分滑稽。
她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却怎么也理不规矩,只得将脸一皱,满含愠怒地朝连城瞪了过去。
而连城得见这一幕,便就低声一笑,冲她缓缓抬起手来,掌心赫然握着一条丝缎发带,连上头打的结也没散开。
那姑娘瞧了瞧她,方才还一副动怒的模样,可见了那发带却又“噗嗤”一笑,随后纵身一跃,在连城跟前落定,伸手道:“哪有你这种人,做什么要扯姑娘家的发带?快些还来。”
连城将发带往她手里一丢,淡淡道:“哪有你这种人,做什么要在别人背上贴王八?也太欠打。”
说着便将右手绕到身后,从背上揭下一张白纸,那纸上可不就画了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
见此情形,那姑娘登时哈哈大笑,坐在池边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但没笑多久,她便飞快将嘴一捂,又连忙看了眼霍眠所在的房间,瓮声瓮气道:“……人没醒罢?”
连城将那画着王八的白纸一捏,朝她身上一扔,说:“似你这般大笑,没醒也得被你吵醒。”
那姑娘悻悻然“哦”了一声,不再笑了,随手将头发拢起,绑了个高高的马尾,说:“你们这院子还真不好进,外头又有那么多盯梢的,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呢,怎么还是被你发现了?”
连城讥笑道:“当然是因你轻功练得不到家。平日总夸夸其谈,自诩什么身轻如飞燕,实际却是力重如狗熊,丢人。”
“你说谁是狗熊?”那姑娘柳眉一竖,哼声道,“既然你这么厉害,又怎会被那沈十忧追得抱头鼠窜,窝在这里连门也不敢出?”
连城面不改色道:“若非邱承风那老不死的打了我一掌,你以为沈十忧真有那本事伤得了我?”她微微一哂,旋即又露出笑来,“况且我这不是为了等你么?若非知道你要来,我还留在长陵做什么?”
那姑娘得了后半句话十分受用,立即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来,说:“喏,听说你在邱承风和沈十忧手底下吃了亏,林师姐特意让我送了这天香玉露膏来,你那肩上的伤,用这个正好。”
连城接过药盒,鼻端即刻嗅到一股沁人芳香,她将那盒子打开看了看,神态如常道:“外伤药有了,内伤药又带了不曾?”
那姑娘说:“内伤药……林师姐没给呀,她说楼里的内服药丸暂时还没有哪一样能治得了焚心掌的,倒不如尽快找个大夫开几帖药来得管用。再说你不是和易满秋在一起么,问她要不就得了?”
听她此言,连城眼睫微动,神色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没有及时接话。
她卷起衣袖,用指尖沾了点药膏,抹在了小臂上的几道伤口上,这才没什么情绪地道:“梅花台专治焚心掌的冰魄丹归沈十忧所管,便是易满秋想要,也得手写一封领药单,请她准允。这冰魄丹库存不多,邱承风每年只让丹师炼制六瓶,一瓶八粒。而我这伤若想药到病除,至少得服用十六粒才行,所以易满秋只要一打报告,沈十忧立马就会起了疑心,故此找她也没用。”
“不过一味破药而已,怎么管得这么严?”那姑娘既感到意外,又分为嗤之以鼻,但也提议道,“却也不是毫无办法嘛,你的那位救命恩人不也中了焚心掌么?既然易满秋借好友之名救了她,那沈十忧必会拿出冰魄丹赔礼致歉,不如你叫那姑娘分你几粒?”
“贺姑娘的伤势还没我一半重,沈十忧即便送了药来,也绝不会超过四粒。”连城将盒子一盖,揣入袖中,口吻冷静地道,“就这么点药,我好意思跟人家抢?”
那姑娘忍俊不禁,“嘿嘿嘿”笑了三声:“我也就随口一说啦,又没叫你真的这么做,要实在不行,我去梅花台给你偷几瓶出来?”
连城哼笑一声,略带戏谑地瞧着她:“那怕是有去无回了,还得连累我想方设法替你收尸。”
那姑娘得了这话,一下就笑不出来了,她瘪了瘪嘴,两手叉腰道:“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招惹那师徒俩?江湖上谁不知道邱承风和沈十忧素来睚眦必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梅花台作对的人,更不提你此番还砍了邱承风一条手臂,那简直就是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们决计不会放过你的。好在你行事周密,还未暴露自己的身份,若是叫他们哪天查出你是谁,那我们所有人就都会被梅花台列入追杀名单,搞不好还有灭门之灾。”
她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十分担忧地道:“而今师父她老人家正卧病在床,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这边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这么重的伤。何况楼里近来本就不大太平,师父这一倒下,底下那些人就更是蠢蠢欲动,没安好心,林师姐又分身乏术,顾不上你,忙得几天都没合过眼了。我若不是因着给你送药,可还没机会出来呢,如今咱俩都在外头,林师姐一个人还不得活活累死。”
她说了这么多,语气又尤其焦虑,可连城听后却是半丝反应也无。她负手而立,平平静静地道:“我不是叫海堂留在楼中帮衬她了么?既有海堂在,林师姐便不至于像你说的这般会活活累死。难为你这么懂事,眼下药也送到了,那就即日返程,不要在外逗留。”
见她这就要赶自己回去,那姑娘沉默少顷,踌躇道:“可是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师姐也是这样交代过的,她让我和你见了面以后,务必要将一切来龙去脉都问个清楚。”说着从池边跳下来,看着连城道,“当日那毒师给师父下了毒,害得师父如今命悬一线,还不知背后是受何人指使,你追着她一路去了献州,本该将人抓回来严刑拷打,问出解药,却又怎么会和邱承风对上?”
连城安静片刻,似在斟酌该如何回话,可正欲作答之时,却忽然听得霍眠房中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
她目光一动,当即转过身去,那姑娘亦是神情一顿,也在同一时刻看向了不远处的某扇房门。
两人留神细听了一阵,未再听到那房里响起别的动静,连城便将视线收回,淡声道:“我并非是要故意瞒着你,只是有些事你还是少知道得好,这于你有益,明白么?”
那姑娘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窝火,却又顾虑到霍眠可能已经醒转,只能憋着火气小声道:“不明白!”她朝连城靠近一步,质问道,“你若当真为着什么缘由不好说,那也行,我也不再刨根问底下去,可是林师姐那边,你又要我怎么答复?”
连城想了想,随口道:“你就说那毒师刻意逃去了梅花台,想叫我知难而退,但我并未收手,仍是跟着她追了过去。尔后我与她打斗间闹出动静被梅花台的人察觉,又惊动了邱承风,这才有了之后的种种。”
她虽给出了像模像样的说辞,那姑娘却依然愁眉不展,埋怨道:“……编起谎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但我若是照着你说的转述了,万一被林师姐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日后林师姐如果要怪罪,你也不能拿我当替罪羊,听见没?”
“你这话说的,我何时拿你当过替罪羊么?”连城笑道,“时候不早,易满秋她们应该快回来了,你还是早些离去,省得易满秋见了你,又要同你一番打闹,难免误事。”
那姑娘白了她一眼,不情不愿道:“知道了,我大老远跑过来给你送药,不晓得谢谢我就算了,连顿饭也不肯留我吃,摊上你这么个师姐,我可真够倒霉的。”
“那么倒霉的你,回去之前还得先替我做两件事。”连城在她脑袋上拍了拍,“眼下海堂不在我身边,我就只能使唤你,你去帮我抓一个人来,怎么样?”
原本听说还要帮她做两件事,那姑娘便一万个不乐意,可一听说是要抓人,她又顿时精神抖擞,两眼放光:“什么人?”
连城微微一笑,说:“那清净庵的惠姑,你总还有几分印象。”
“惠姑……就是那个和天鹤山庄势不两立的酒肉尼姑?”那姑娘挑起眉来,眼珠转了几转,颇为无奈地道,“你怎么要抓她?哎呀师姐,你到底在外边惹了多少麻烦?要不是师父昏迷不醒,我回去后真想跟她狠狠告你一状!你和那惠姑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连城静了静,有些匪夷所思地道:“怎么我在你们这些人眼中,就那般的胡作非为么?”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可没惹她,也犯不着去惹她,但你现下无需问这么多,只管把人抓来即可。”
那姑娘瞪眼道:“惠姑可是静心师太的亲传弟子,虽说她如今已被逐出师门,但一身功夫可没废了,又比我多活几十年,怎么说也是位前辈,你要我去抓她,究竟是高看了我,还是小瞧了她?”
“放心,她被殷凤行刺了一剑,身上带着伤,你抓她不成问题。”连城说,“若实在担心打她不过,你就多带几个人去,怕什么?”
那姑娘略一思索,便也答应下来:“好罢,那你等我消息,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将人给你抓来。”说完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真受不了你,怎么招惹的梅花台不肯说,为何要抓惠姑也不肯说,你那张嘴长着有什么用?干脆我给你撕了!”
言罢伸出两只爪子,作势要去撕连城的嘴,连城对她此举只觉好笑,倒也站着不动。那姑娘见她稳如泰山,也不说躲上一躲,反而没了跟她玩闹的兴致,意兴索然道:“唉,罢了罢了,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辈分大上一级同样也是烦人得紧。你要不是我师姐,我可不会由着你使唤。”
“那倒真是不容易,你竟还记着我是你的师姐。”连城调侃道,“你一贯在我跟前没大没小,只对林师姐笑脸相迎,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还当你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却原来不是的,这倒令我受宠若惊了。”
“哎呀,林师姐不苟言笑,我是因为怕她才不敢在她面前顽皮,你怎么把我说的像是刻意讨好她似的。”那姑娘嬉笑起来,将连城手臂一抱,“你就不一样了,你脾气这样好,从不跟我发火,也从不与我计较,我与你相处起来,自然要更随意一些,哪里就是什么没大没小了?”
连城眉眼弯弯,瞥着她的手道:“那你不妨再拽得用力些,左右我这条胳膊目下也和废了没什么区别,你索性给我卸了去,再拿给林师姐瞧瞧,叫她也来心疼心疼我。”
那姑娘“啊”了一声,连忙松开手来:“你不早说?我又不知道你究竟是哪个胳膊受了伤。”
连城矮身往池边一坐,像是站了这么久有些脱力似的,她虽看上去行动如常,不像受过伤的人,暗地里却是在默默隐忍。连城说:“耳朵凑过来,还有一件事,你务必得在今日之内给我办妥。”
见她说话时气息微乱,坐姿也不复往日挺拔,那姑娘便也安分下来,把耳朵凑了过去:“什么事?”
连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姑娘听后思考了一下,点头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那就拜托你了,小师妹。”连城言笑晏晏,“我的身家性命,可就全都交到你手上了。”
那姑娘笑道:“放心放心,抓不抓得到惠姑,那还是未知数,可你适才说的这件事么,我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尽管等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