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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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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外三人争执吵嘴时,率先离去的霍眠已骑着小黄牛轻车熟路地入了山中,往那积着厚雪的林深处慢条斯理地行去。
她在燕子山中住了十七载,对此处的地形早已无比熟悉。哪些路可走,哪些路不可走,尽数了然于心,是以一路上都未遇到什么凶猛的飞禽走兽,反倒如闲云野鹤漫步云端一般,十分自在悠然。
穿过一条条林荫小径,途径道道山涧溪流,不到半个时辰,前方景物豁然开朗,出现一个被四面青山环绕包围的小小山谷,格外清幽僻静,令人神往。
霍眠在牛背上伸了个懒腰,拍拍小黄牛的头,催促它走快些。待入了竹篱笆围就的院落,到得一处简陋朴素的竹屋,霍眠便将小黄牛牵引至牛棚,给它喂了些草料,随后又将牛车拖到灶房外,把那十二坛美酒挨个儿送进了屋里去。
等她做完这一切再回头时,廊子里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个人。
晦暗不明的天光下,那人穿着一袭洁白似雪的飘飘长裙,肩披一件宽大而厚重的狐裘大氅,身姿挺立,气质冷然,极为飘逸夺目。只是两颊消瘦,唇无血色,瞧着十分苍白,像是病了很久的样子。
霍眠见了她,脸上瞬时露出乖顺的笑来,立马快步迎上前去,将这女人轻轻搀住:“外头风大,师父出来做什么?小心着了凉。”
沈孤岚反手将她一握,感受到霍眠腕间一片冰凉,打量她道:“你那斗篷怎么不见了,出门时不还穿在身上?”
霍眠扶着师父进了屋,给她斟了杯热茶,说:“那个想拜您为师的小姑娘今日又来了,我见她穿得破破烂烂,冷得厉害,就把斗篷给了她。”
“你倒是热心,可我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理她,连句话也不要同她讲。”沈孤岚轻咳两声,呷了口茶,“你把衣裳给她穿,就会使她心生感激,认定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往后就更是锲而不舍,得寸进尺,难以死心。”
霍眠关了门,拉了张椅子在沈孤岚侧旁坐下,往炭火盆里添了两块木炭,说:“我只是觉得她可怜么,左右她也不敢跟着我进山来,下次再见了面,我照旧拒绝她不就行了?”说罢又道,“不过咱们师徒二人在这山里住了十多年,一直不和旁人打交道,总是冷清了些,您若肯再收个小徒弟,我也就多了个小师妹,以后咱们三人一起过日子,定会热闹许多。”
“你一个人就够我操心了,还来一个是不想让我活了么?”沈孤岚搁了茶杯,声音有少许的嘶哑,“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往下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闻风而来,若都学着那小姑娘要进山拜师,这地方就不清净了。我又没有开宗立派的打算,收那么多徒弟做什么?”
“那师父有想过将来吗?”霍眠转过头,看向对面那扇半开的窗,远处的天幕都掩藏在连绵起伏的山峦外,“十七年了,您当真在这里待不腻?”
沈孤岚听了这话,看着霍眠流露出向往之情的侧脸,略一沉闷后道:“你这是又动了下山游历的心思。”
“关在笼子里的鸟,哪有不想往外飞的呢?”霍眠幽幽叹了口气,“您又不准我走远,除了去山下的镇子上置办物件,您平时连这院子都不肯让我出去。一晃我也十七岁了,还没见过外面的大好河山,想想一辈子那么长,总不能到死都待在这儿罢?那多没意思。”
沈孤岚眼睫微垂,被霍眠这话说得沉默下来。
片刻后,她撑着扶手起了身,拉开木门行到屋檐下站定,给了霍眠一个孤清的背影。
“师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叫沈孤岚心生不适,霍眠赶紧站起身来,态度恭敬地看着她。
“兰青,你当真这么想离开?”一阵寂静之后,沈孤岚忽然问道。
察觉到师父身上骤然间透露出来的冷淡与落寞,霍眠不敢再说实话了,支吾道:“也不是……我只是偶尔心血来潮,就爱发发牢骚罢了,方才说的话师父听听就算,可别认真。”她靠近沈孤岚几步,笑了笑,“还小的时候我就答应过师父,要在这里陪您一辈子的,亲口许下的诺言,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寒风穿林而来,吹动了沈孤岚的裙袂与发梢。她背对着霍眠,发出一声轻缓的叹息:“其实要放你下山去游历,也不是不可以。”
听她此言,霍眠顿时眼前一亮,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真的?”
沈孤岚握拳抵唇,在风里重重地咳嗽几声,回眸瞧着霍眠道:“只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自小在山中长大,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甚了解,若要孤身前往人间历练,少不得会吃些苦头,你敢么?”
霍眠先是答道:“我敢。”言毕又问,“为什么是孤身前往?师父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走不了了。”沈孤岚负手而立,眉间噙着淡淡的愁郁,“我病了这大半年,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剩多少时日。”
霍眠一愣,失笑道:“师父在说什么胡话?您只是病得久了些,但并未累及根本,迟早是会好起来的。”
沈孤岚却是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她冲霍眠招了招手,语气倏而变得温和许多,“兰青,到我这儿来。”
霍眠观她神色间有了些许变化,不禁眉头微蹙,心中涌上几分微妙的情绪。她走到沈孤岚跟前停下,疑惑不解地仰视着她。
沈孤岚张开怀抱,将霍眠往怀中一拥,轻抚着徒儿的后背,说:“实则你刚才便是不提,我今日也确实有些话要与你说。”
师父的怀抱那么温暖,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心安,霍眠嗅着沈孤岚身上缠绵已久的药香,竟在这一刻无端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
“什么话?”她下意识抓紧了沈孤岚的衣袖,略显紧张地问道。
沈孤岚垂眸看着她,语速缓慢地说:“那你听好了,第一件事,是我方才已经说过的,我预料自己时日无多,怕是不能久活。”言罢掐指一算,分为笃定地道,“估摸过了今夜,我就得咽了气,一脚归西去。”
闻言,霍眠当即脸色一变:“师父!您怎么说得出——”
沈孤岚却截了她的话,自顾自接着道:“第二件事,若我估算无误,待我死后,你尽量不要轻易下山。但话虽这么说,我也知道你肯定做不到,至多待上个把月,你就会忍受不了独处的寂寞。所以当你下山以后,千万记着不能跟外人透露你是我的徒弟,也不要向人提起我的名讳,更不要轻易用我教给你的功夫,总之和我有关的一切,你都要只字不提,做到时刻保密。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你下了山,你我之间就是陌路人,没有半点关系,明白么?”
霍眠怔愣须臾,内心一瞬无比复杂:“这是为什么?”
沈孤岚说:“先别急着问为什么。”她理了理霍眠额前乱掉的碎发,又道,“还有第三件事,倘使你去了别的地方,若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又或是碰上什么异常棘手甚至危及性命的难事,就拿着这东西去找一个叫叶九春的人。”
她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枚金灿灿的金蝉,放在了霍眠手中。
“这金蝉是纯金所制,世间共有九枚,乃是一个珍贵的信物。”沈孤岚说,“只要你拿着它去见叶九春,她就会答应你一件事,还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你,为你寻个去处。”
那金蝉栩栩如生,搁在掌中沉甸甸的,雕刻得相当精美,即便细看之下也恍若活物,仿佛一松手就将振翅而飞一般。
“叶九春……”霍眠将那金蝉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男人还是女人?”
沈孤岚说:“是个女人。”
霍眠一时间心绪翻涌,大脑一片空白:“她是师父的朋友吗?”
沈孤岚稍作停顿,似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沉吟片刻才道:“算是。”
霍眠已经有些傻了,捏着那金蝉一动不动,满目茫然:“还有第四件事吗?”
“有的。”沈孤岚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闪过一丝怜爱,见霍眠衣着单薄,便又领着她回到屋内,在炭火盆边坐了下来。
“这第四件事,与你的身世有关。”沈孤岚娓娓道来的这句话,令霍眠精神一震,眸色意外。
“我的……身世?”
她自小与沈孤岚相依为命,在这远离尘世的荒山里活到了十七岁,除了临安镇上的人,一直不曾与旁人有过任何来往,也从未见过谁来此处登门拜访。
霍眠大了一些后,也曾问过沈孤岚关于自己身世方面的事,早在多年以前,沈孤岚就告诉她:你双亲已故,也无兄弟姊妹,我是在路边将你捡回来的。
师父这话,霍眠一直深信不疑。
沈孤岚虽性情冷淡,素日里也对她较为严格,管制诸多,但她对霍眠的关爱却是真真切切。两人虽是师徒名分,却与母女无甚差别,多年相伴之下,感情已到了极为深厚的地步。
但今日,沈孤岚却要与她说说她的身世。
“我过去告诉你,说你爹娘都不在了,其实是假话。”沈孤岚说,“你爹是谁我不晓得,但你娘我倒是见过,十七年前,是她亲手把刚出生的你交到了我手上,拜托我将你带走,把你养大。”
没想到“已故”的父母竟然还活在世上,霍眠初闻此事,心中登时犹如雷鸣电闪,又似海浪翻腾,实在难以形容。
“她是谁?”霍眠急忙追问,“她叫什么名字?”
沈孤岚瞧她这般急迫,鲜少会有如此慌乱的时候,便摸了摸霍眠的头以示安抚。
然而她却没有回答霍眠的问题:“这我不能告诉你。”
霍眠自然又是一愣:“为何不能告诉我?”
沈孤岚言简意赅道:“你娘不让说。”
“她现下又不在这儿,有什么不能说?”霍眠又惊又喜,“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师父就别瞒我了。”
“不是我要瞒你,是你娘要瞒你。”沈孤岚说,“我带着你在燕子山落脚后,曾经给她写过好几封书信,但十七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来此处找过你,这就证明她是不想与你团聚。我之所以要和你说这个,也是想着我即将命不久矣,临死前多少给你透个信,倘若你们母女往后有相认的可能,也好叫你有个心理准备。”
霍眠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安静下来,半晌也没开口言语。
良久过去,她才干巴巴地道:“您一定是在诓我,拿我寻开心。好端端的,师父为什么要死?”
沈孤岚没什么情绪地说:“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得死,这是命里注定的事。”
“可您怎么知道过了今夜您就一定会死?”霍眠猛地抬头,像是被人戏弄了似的,眼里含着愠怒,“别开玩笑了,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给您拉回来的几大坛酒都还一口没喝呢,您干什么要去死?”
沈孤岚只是说:“我交代的这四件事,你都记清楚了?”
“不清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霍眠是真的生气了,又隐隐感到沈孤岚不像是在骗她,心中十分煎熬。
“我教给你的绛珠手,不能露给别人看。”沈孤岚无视了她的不安和焦躁,维持着冷静,继续叮嘱,“入了江湖,能不与人动手就尽量别动手,如果到了非要动手不可的时候,别的功夫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但切记不要用绛珠手,这是重中之重,你务必要铭记在心。”
霍眠憋着一股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万般情绪交织在一起,又只能隐而不发。
她与沈孤岚对视许久,见师父始终平平静静,未再多言,只得绷着脸皮冲出门去,沉声道:“快戌时了,我该去烧饭了。”
目睹她消失在视线尽头,沈孤岚淡漠无波的面容这才露出未加掩饰的沉重。
她捂着帕子一阵猛咳,再抬头时,那帕面已多了一片殷红的鲜血,很快便蔓延开来,成了巴掌大的晕迹。
屋外寒风料峭,景致仍是那样好,数十年来一成不变,还像刚来的那一天。
沈孤岚沉沉叹息一声,伸出手,将那带着血的帕子扔进了火盆之中。
不一会儿,那帕子便被燃烧殆尽,只余一缕青烟,缓缓消散,直至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