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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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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山间万籁俱寂,虫鸟不啼,连风声也随着天光的消失一并减弱,归于无形。
晚间的燕子山总是这般寂静,冬春交替的时节里,山中气温极低,便是常年强身健体之人,也得靠彻夜燃着炭火盆过日子。
霍眠赶在亥时之前烧好了饭,一双手已冻得发红发僵,麻木中夹带着刺痛。她将厅中烛火点亮,再把饭菜和热汤端上桌面,摆好碗筷,随后行到侧屋掀起门帘,冲里头正在看书的沈孤岚道:“师父,该用饭了。”
沈孤岚应了一声,将手中书卷搁下,缓步行出。霍眠替她披了大氅,又贴心地在木椅上铺了软垫,很是乖巧地说:“我今日烧了师父最爱的酸鱼汤,鱼是先前才去河里现捞的,很新鲜,师父快尝尝。”
夜灯如豆,飘摇的烛光映照着这一方小木桌,虽无山珍海味,麟肝凤髓,只有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但也做到了荤素搭配,色香俱全。尤其是那鱼汤,色泽白若羊脂,香飘满室,闻来十分鲜美。
霍眠为师父盛了饭,又替她舀了一碗汤,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沈孤岚将那鱼汤尝了几口,霍眠才不慌不忙地动起了筷子,且始终将腰板挺得直直的,连执筷的姿势与吃相也格外注意,全程都未有松懈的时候。
沈孤岚对她素来严厉,要求颇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的规矩比读书练剑时的规矩还要多。是以这顿饭师徒两人照旧不言不语,都将动静放得很轻,偶尔霍眠的筷子碰到了碗碟,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沈孤岚便会扫上她一眼,用眼神表达苛责。
多年以来,霍眠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寂静无声地吃着饭,反倒能令她神思灵敏。她表面乖顺,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是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沈孤岚。见师父稳坐上方,容色冷静,与平日里的模样无甚差别,悬在她心里的那块石头便也落了地,叫她终于松了口气。
直到晚饭用毕,又服侍完沈孤岚洗漱宽衣后,霍眠就更是一身轻松,心情复又变得舒畅起来。
她这位师父能吃能喝,漱口前还特地让她温了壶酒来,且饮得干干净净,一滴都没剩,怎么看都不像是快要死的人。
霍眠有些无奈地想,看来师父白日里说的那些话,定是故意骗她来了,还险些就叫她信以为真,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沈孤岚在榻上躺下后,霍眠便端来小板凳坐在床边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待将书读完,沈孤岚挑着书中的内容问了她一些问题,霍眠一一答了,不曾出错,沈孤岚才面露满意之色,吩咐道:“好了,回房去罢。我这里不用你守,趁早歇息。”
霍眠应了一声,遂将书册归还书架,再替沈孤岚将床帐放下,熄了屋中的烛火。她走到门口站定少顷,想了想还是转身问道:“师父,我今晚能不能和您一起睡?”
灯盏熄灭之后,屋中并未彻底陷入黑暗,还留有一些从窗外投进来的昏光。霍眠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却怎么也看不清沈孤岚的脸,隔着那张垂坠的床帐,她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只听沈孤岚近乎冷漠地说:“不能。”
纵然猜到过她不会答应,但霍眠还是有些不死心:“为什么?”
沈孤岚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完全没有要哄着她的意思,甚至还表现出了少许的不耐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你再要多话,我就动手打你了。”
霍眠费劲吧啦地看了她一会儿,本想再挣扎一下,可还不等她开口要求,沈孤岚便将左手探出帐外,再朝她胸口凌空一送。
目睹这一幕,霍眠反应极快,赶紧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可沈孤岚的绛珠手早已修炼至出神入化的地步,实非常人所能躲避,霍眠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狠狠袭向她的后背,伴随着烈烈罡风和无形的真气,瞬间就将她拍得眼前一黑,猛地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两扇房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沈孤岚平淡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听话。”
霍眠趴在地上疼得直咧嘴,忍不住喊道:“您下手也太重了罢,差点给我打晕了!”
“你自己学艺不精,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沈孤岚不容置疑道,“好了,快些回房睡觉,你若还要胡闹下去,我可就动真格的了。”
霍眠嘴角一撇,在沈孤岚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而当她揉着胸口站起来时,脸上却又露出了浓浓的笑意。
她暗暗想道:既有力气揍她,还使得出这么深厚的功力,这就说明沈孤岚的病情远远没到她说的那么严重。
可见师父果然是在骗她。
指不定是沈孤岚发现她又一次动了要下山的心思,便刻意编出这样的谎话给她听。眼见自家师父都病得快死了,她怎么可能还干得出离开燕子山这种事?必然是会乖乖留下,每天劈柴喂牛,洗衣做饭,把这个任劳任怨的老实徒弟继续当下去。
可等她回了房,脱了衣,看见沈孤岚给她的那枚金蝉从袖袋里咕噜噜滚到地上时,霍眠又很难不变得惆怅起来。
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师父真的没有骗她呢?
万一过了今夜……师父真的就死了呢?
想到这里,霍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十分害怕。她急忙将掉在地上的金蝉捡起来,再把衣裳重新穿好,继而蹑手蹑脚地走到沈孤岚的房门外,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了那里。
好在廊子里的灯笼还亮着,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霍眠一只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数次想敲门呼唤一声沈孤岚,却又担心打扰师父好眠。这般纠结之下,倒是沈孤岚先在里头开了口:“你是还想挨顿打不成?”
听见师父的说话声,霍眠如释重负,果断顺坡滚驴道:“师父,我今夜怕鬼了,不敢一个人睡,您让我进去好不好?”
沈孤岚沉默片刻,似是有些无言:“好端端的怕什么鬼?再说这世上哪来的鬼,你究竟想做什么?”
霍眠说:“我就想跟您一起睡觉,我害怕。”
沈孤岚又是一阵沉默,迟迟没有应答。霍眠以为她是铁了心要拒绝自己,便一屁股坐在门口,垂头丧气地道:“不进去也行,咱们各退一步,我就在门外待着,您也别再赶我回房,这样总可以罢?”
说完这话,她便裹紧衣裳靠去房门,打算就这么坐到天亮,说什么也得守上师父一晚。谁料她后背适才挨上门板,那房门却突然开了,霍眠毫不设防,当下仰首朝后倒去,幸而一双手及时地搀住了她,并将她稳稳地扶了起来。
沈孤岚不知何时下了榻,还亲自过来为她开了门。
霍眠看着她,抬手挠了挠头,嗫嚅道:“师父……”
“闭上你的嘴,还不快滚进来?”沈孤岚冷冷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成天跟个孩子一般,不知懂事二字怎么写。”
霍眠瞄了她一眼,识趣地没有多话。她规规矩矩地进了屋,十分自觉地钻进了沈孤岚的被窝,还特意往靠墙的一侧挪了挪,又挪了挪。
见她那副故作镇定强压欢喜的模样,沈孤岚一声轻叹,矮身在床边坐了下来:“行了行了,快睡罢,时候已经不早了。”
霍眠盯着她:“师父怎么不上来?”
沈孤岚说:“你闹了这大半天,我哪还睡得着?只求你快些睡,等你睡着之后我自会躺下,免得你待会儿又有什么幺蛾子。”
“不会了,我只是想和师父待在一起而已。”霍眠说,“您快躺下罢,等您睡着了,我也会睡的。”
相伴十来年,师徒之间早已培养出了某种默契,自己亲手养大的娃娃,沈孤岚岂会不清楚霍眠在想什么?她安静须臾,正要再次催促霍眠赶紧睡觉,霍眠却先她一步道:“师父,您白天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故意骗我呢?”
沈孤岚双眉微蹙,没答这话。
霍眠等了她一会儿,又道:“是不是因为我近来又开始心性浮躁,总想着往山下跑,您才特地编了那些话来吓唬我?”
沈孤岚侧眸瞧着她:“我哪句话就吓唬了你?”
霍眠有点没好气:“还能是哪句?您不是说过了今夜您就会一脚归西么,这还不够吓唬人的?”
沈孤岚视线微移,没再看着霍眠,许久才道:“你既也知道我是在吓唬你,又何必如此担惊受怕?”
听她如是说来,霍眠眼睛一亮,差点就笑出了声:“真的?您果真是故意吓我的?”
沈孤岚没吭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霍眠喜不自胜,心里一瞬就乐开了花,她连忙将袖袋里的金蝉拿出来,问道:“那这金蝉呢?还有我的身世,您也都是在跟我说笑吗?”
这回沈孤岚又摇起了头:“那倒没有。金蝉是真的,你的身世也是真的,这两件事我都没有骗你。”
霍眠看了看她:“可这两件事您从前连提都没提过,怎么突然间就想起要告诉我了?”
“那是因为你从前还小,说了你也听不懂。”沈孤岚伸出手替霍眠掖了掖被子,又照着她的脑门敲了一下,“你到底睡不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这都什么时辰了?”
霍眠想说的话其实还很多,可念及师父身子不好,又已经耐着性子陪她耽搁了这么久,便也不好再刨根问底下去。
她翻了个身面向沈孤岚,目不转睛地将她看着,心想师父的意图果然被她猜中了——可哪有这个必要呢?但凡沈孤岚说一句不准,她也不可能违背师命硬要闯下山去。拿自己的死活威胁徒弟,倒也真是她这位师父做得出来的事。
夜深阑静,山中一派寂寥,檐下的灯笼燃尽了最后一点油脂,在微风中倏然熄灭,弥漫开淡淡的烟雾。
沈孤岚的手缓缓伸来,把带着温度的掌心盖在了霍眠的眼睛上。视线被遮蔽,屋子里也全然失去光明,霍眠心中却无比安定,此时再无什么胡思乱想可言。
她扬起脸在那只手上蹭了蹭,然后乖乖地合上了双眼,在沈孤岚温柔的抚摸下进入了香甜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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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迟来的明月在夜间的云层后现了身,皎洁的光华倾泻而下,如流水般淌过整片茫茫山林,投下一地银霜。
未几,房中烛光摇曳,灯盏又被点亮。沈孤岚熄了火折子,立在原地瞧了霍眠半晌,末了放轻步子朝她走去,用双指在她胸前快而准地点了两下。
窗外迅速闪过一道黑影,夜风也跟着呼啸起来。沈孤岚复又坐回床边看着霍眠,头也不回地开口道:“我已经点了她的穴,你可以进来了。”
只听一声微响,紧闭的窗门在沈孤岚身后蓦然打开,一个人影顺势翻窗而入,轻巧落地,迈着矫健的步伐在木桌前停了下来。
这人一身沉沉墨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还覆着张黑纱,只将一双狭长而上挑的眼睛露了出来,观身形是个女子。
沈孤岚这才侧首朝她看去,女人则看向床榻上熟睡不醒的霍眠,哼笑一声道:“早就叫你不必与她多言,省得自找麻烦,你非不听,害我白白在外头吹了这么久的冷风,险些把我冻死。”
沈孤岚只是叹息,把霍眠歪着的脑袋扶正些许,沉声道:“总归是在我身边养大的孩子,有些话合该说给她听,否则我这一走,她便如没头苍蝇一般,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女人自行落了座,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闻言又是一声轻笑:“你平日里不是总夸她聪明伶俐?一晃都十七岁的人了,也不是三岁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
“所谓的聪明伶俐,也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沈孤岚说,“这孩子表面看着机灵,实际却是比谁都缺心眼,到底是涉世未深,太过单纯。等我走后,她势必不会在山中久留,一旦入了江湖,怕是要被不少人骗了去。”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命不久矣呢?”女人捏着茶杯,口吻戏谑,“这世上的年轻人,大抵都要过这一关,你我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你是和她相处太久有了感情,但你可别忘了,你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也早就偿还了她母亲当年救你的恩情,这剩下的路么,也该她自己去走了。”
沈孤岚缄默不语,望着霍眠的眼里充满了忧虑。女人喝完了茶,将茶杯放回原处,宽慰道:“行了,趁早上路罢,横竖我都答应你会看顾着她了。放心,只要有我在,便不会叫她出什么意外。你信不过旁人,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窗还开着,寒凉的山风早已盈满于室,扑得屋中烛火颤动不休,仿佛随时都将熄灭。
沈孤岚一声不吭地注视着霍眠,昏黄的烛光映在她脸上,将那双低垂的眉眼衬得尤为深沉。
她久久未能表态,女人倒也不再催促,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只剩风声还在无休止地盘旋。
等到蜡烛燃去一半,烛泪堆了满盏,沈孤岚才放下床帐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与那女人相对而立,神情已然恢复到惯有的冷静。
沈孤岚道:“那就请你动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