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欢》月落西河

11、第十一章

　　她二人在房中对话时，那些黑衣人便整整齐齐地站在廊子里守着，谁也未曾四处走动，连呼吸都放得很是轻缓。

　　这时夜雨已然加剧，狂风倒是不似先前那般猛烈，山中只闻得阵阵嘈杂雨声，十分吵闹。那领头的男人一直立在大门口，留意着霍眠房里的动静。未几，有下属自雨中悄然行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男人心领神会，回以手势，命余下人等看顾好这间屋子，便放轻脚步下了阶，一路朝那屋后的小山坡飞身赶去。

　　过了子时，山间就更显荒凉寂寥，没有光线映照，谷内的大好春景也都如烟雾一般隐去，又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

　　沈孤岚的坟墓在油布的遮挡下没淋着什么雨，而她那还未刻上姓名的墓碑亦是如此——只因那地方此刻正站着个手执红伞的人，那人将伞下的空间匀了一半，就遮在那墓碑之上，没叫它经受雨水的摧残，只是表面沾了些无可避免的水渍。

　　寒风穿林而过，带来刺骨的凉意。夜色中，那执伞而立的女人着了一身沉沉墨衣，脸上覆着黑纱，狭长上挑的眼眸噙着寒光，整个人犹似一朵盛放在幽冥之地的黑色曼陀罗，透出些诡谲的妖冶之气。

　　男人在她身后落定，旋即屈膝行礼，恭敬道：“见过仙姑。”

　　女人抬起眼眸，将那桃树上的油布反复看着，头也不回地道：“情况如何了？”

　　“霍姑娘执意要救下那女子，我等不敢阻拦。”男人埋着头，置身于雨中，把声音压得很低，“属下已叫人留心防守，时刻注意她们动向，还请仙姑放心，我等必会保护好霍姑娘的安全。”

　　女人弯唇一笑，用指尖在身侧的墓碑上敲了敲，悠悠道：“你家主子说得没错，她这徒弟确实是表面看着机灵，实则却是缺心眼得紧。若是人人都来这山里向她借宿求救，她全一片好心接济了去，倒不如直接在门口立块‘救死扶伤’的招牌，反而省事。”

　　男人些许尴尬，讪笑道：“霍姑娘心地纯善，不愿见死不救，属下劝过她几句，但她不听。”

　　女人冷哼一声，眼中笑意不减，言语间却又含着未加掩饰的轻慢：“她自己尚且前路不明，却还有心去管别人的死活。我师姐轰轰烈烈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只养出这么个愚善温良的徒弟，也不知道这些年里，她究竟是怎么教的这孩子。以她这正直的性子，怕是不久后下了山，一朝听闻她师父曾经是个什么人物，便要忘却情分走上所谓的正道，去做她口中的侠义好人了。”

　　男人脸色变换，不敢回应这话，识趣地闭口不言，作垂首聆听状。

　　女人并不介意他的沉默，转身问道：“那白衣女子是何来历，可有查出些眉目？”

　　男人稍一停顿，若有所思地道：“时间有限，线索也有限，这人不好查。不过那些追杀她的人倒是有点用，属下在其中一人的尸体上搜查出了这东西，还请仙姑过目。”

　　他自袖袋中取出一块铜制腰牌，呈上圆下方形，其上雕琢着栩栩如生的梅花图案，正中间刻着“梅花台”三个大字，握在手中还有些分量。

　　女人眉头微蹙，将那铜牌一眼瞧过，说道：“原来是梅花台的捕快。”

　　梅花台是游走于朝廷和民间的特殊机构，专管江湖帮派的斗争和缉拿官府通缉的要犯。他们因为手握特权，身份独到，既进得了衙门，又出得了江湖，所以历来混迹黑白，行事灵活多变。但凡腰牌一出，便先震慑宵小，威望极大，不论是哪一边的人，都不敢轻易开罪他们。

　　“能被梅花台盯上的人，通常情况下非奸即恶，那白衣女子决计不是什么善类。”男人有点发起愁来，忧心道，“此番我们杀了他们这么多人，梅花台必定会全力追查过来。仙姑，这地方已经不安全了，您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不过是群铜牌捕快，杀了便杀了，你怕什么？”女人冷笑连连，掌心骤然发力，只听一声脆响，那腰牌便在她手中四分五裂，化作一堆废料。

　　“十七年前，七大派围剿龙渊谷时，梅花台这些狗贼可没少在旁拱火。”女人咬牙切齿道，“若非他们相帮，龙渊谷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我师姐也不会身中奇毒，退隐山林。蒙录，你给我听好了，往后若还有见着这些人的机会，你尽管通通杀个干净，别叫他们好过。”

　　蒙录点头应下，伸手接过已然碎裂的腰牌藏于袖中，说：“那霍姑娘那边……”

　　女人一挥衣袖，淡淡道：“不去管她了，人都已经救了下来，又能如何？只要那白衣女子明日下了山，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你稍后务必叫人将那些捕快的尸首处理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天亮后便叫霍眠收拾东西下山去，再把那屋子一把火烧干净。如此这般，便是那梅花台总捕邱承风亲自来了，没有证据，他也是莫可奈何。”

　　蒙录埋首道：“谨遵仙姑吩咐，属下这就差人去办。”

　　“慢着。”女人将他叫住，着重叮嘱，“你们既然已经在霍眠跟前露了面，那么有些话就得小心回答，不该说的别说。还有，她这厢下了山，入了这江湖，你们也无需时时刻刻都跟着她，尽管叫她自己去闯荡。若非性命危难之时，切不可出手相帮，明白？”

　　蒙录略显迟疑，斟酌道：“可我家主子的遗命，不正是叫属下们寸步不离地保护霍姑娘么？仙姑此言与我家主子相悖，倒叫属下不知如何是好了。”

　　“寸步不离？她这徒儿是什么三岁小娃娃不成？”女人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我师姐自来便尤为溺爱于她，难不成你们这些人也要接着去给她当爹当妈？再说了，人家也不见得就稀罕你们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虽不喜这孩子，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倒是有几分好胆色，不是那等怯懦畏缩不成器的。只是她要想继承我师姐的衣钵，却还差得远了。如今若不叫她多加磨练，来日龙渊谷又何来东山再起的可能。你家主子泉下若知，又岂能安眠？”

　　蒙录心中为难，面上却没表露，只道：“仙姑说得是。”

　　·

　　夜已深沉，雨也越下越大，那女人转身离去之后，蒙录便在沈孤岚坟前叩拜三下，又回了竹屋去。

　　然而他适才绕过灶房，还没来得及入内，便见霍眠正抄着手立在大门口，目光幽幽地将他看着。

　　蒙录被她吓了一跳，但也极为镇定道：“姑娘完事了？刚才听到外头有些动静，我便过去巡视了一番，那女子现下如何了？”

　　霍眠懒洋洋地靠去门框，不知为何没有说话。檐下灯笼微晃，投来一片昏昏然的薄光，将霍眠一双眼眸衬得格外澄澈，也将她眼中蕴藏的深意照得异常清晰。

　　那分明是平平淡淡的眼神，可这么直勾勾地投来时，仍是叫蒙录有些不敢直视。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霍眠不愧是在沈孤岚身边长大的，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倒真是有几分沈孤岚的影子。

　　蒙录正要找个话题掩饰自己的局促，却见霍眠微微一笑，说：“怎么称呼？”

　　蒙录连忙欠身道：“在下蒙录。”

　　“哦，蒙大叔。”霍眠把语速放得很慢，“劳烦你，替我去灶房拿坛酒出来。”

　　蒙录感到心虚，猜不准霍眠究竟知不知道他方才去干了什么，但见霍眠笑吟吟的，他便也露了个笑，自去灶房里头取了酒坛子递给她。

　　霍眠瞥了他两眼，看起来是有话要说，蒙录把耳朵凑过去，霍眠却又摇了摇头，推开房门进了屋。

　　热水换了三次，屋子里热气蒸腾，有湿润的暖意。床帐内的人还在费力地清理伤口，霍眠把酒倒进木盆，往床边的架子上一搁，说：“你要的酒。”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只沾满血迹的手自里头伸了出来。那只手白皙修长，筋骨分明，握着同样被血水浸透的帕子时，竟在这一刻生出些不可言说的奇妙观感。

　　霍眠视线低垂，见了那手便不可控制地愣了一愣。她忽然想起沈孤岚的手也是这般，肤色苍白，指节明晰，瘦削却不失力量，分为好看。霍眠一不留神便有些入了迷，好在她并未过分沉溺于回忆，很快便反应过来，随后一把从连城手中夺过帕子，语调微沉道：“这个脏了，给你换一个。”

　　她将那帕子丢到一边，又取了块干净的。这半晌过去，房内除了水声便再无别的声响，连城至始至终都未发出丁点声音，忍痛的本事很叫人刮目相看。

　　霍眠闻着那醇香的酒气，自然就又想到了沈孤岚，整整十二坛酒，她只喝了一壶便与世长辞。若是放在从前，这些天过去，沈孤岚定然已经喝了个痛快，哪里还能剩得下这么多酒？

　　油灯渐弱，房内的光亮也随之暗了下来，热水所蒸发的白雾逐步散去，屋子里又恢复到这个时节该有的冷意。霍眠给灯盏添了油，歪在椅子上朝对面看去，那床帐虽不厚实，却无法看清里头的光景，只能透过那帐上的影子，才晓得连城是在做些什么。

　　她本以为这人再是能抗，此番沾了酒水，该是得有些反应了，却不想连城仍旧一声不吭，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霍眠原想过去帮一帮她，但一想到此人有过搞小动作企图戏耍她的行为，便气闷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小的时候，霍眠曾经背着沈孤岚偷偷下过几回山，而那几回下山的经历却都不大愉快。她因为常年居住在山中，是以对外界的一切十分好奇，到了临安镇便觉得万事万物都极其新鲜有趣，看什么都稀罕，也就从未有过什么防备之心，便遭人行骗过几次。

　　印象最深刻的有这么几件事，第一件便是她初次偷跑下山时，曾在集市上碰见过一个卖身葬父的小男孩。霍眠见他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可怜，便慷慨解囊，将身上的银子都给了他。

　　却不想霍眠游玩尽兴后打算回家时，却见那小男孩正与他那死去的父亲在街边饭馆里大吃大喝，待霍眠上前开口质问，那小男孩却十分得意：“是你自愿给的银子，我又不曾抢了你的，怎么，你还要讨回去不成？”言罢便大喊大叫起来，“快看呐！大伙儿快看呐！这位姐姐先前和我打赌输了，自愿把银子给了我，现下却又反悔了，想找我把银子要回去，大伙儿快来评评理啊！”

　　他这般胡言乱语，恶意诬陷霍眠，霍眠却还百口莫辩，倒被一众食客骂了一顿。

　　而第二件事，则是霍眠第二次偷跑下山所遇。有了头一回的经历，她自然长了些记性，再遇着什么讨饭的乞丐，便一律不去理会。那日霍眠在街市闲逛，碰见一个售卖瓜果的小贩，他那竹筐里装的都是黄澄澄的枇杷，个把个圆滚滚的，瞧着非常喜人。

　　霍眠记得沈孤岚就爱吃枇杷，于是高高兴兴地买了一筐，可等她逛到下一个也在卖枇杷的瓜果摊时，却听那摊主叫她道：“哎哎，姑娘，你这枇杷买的多少钱一斤？”

　　霍眠说：“多少钱一斤不晓得，但我这里总共花了五两银子。”

　　那摊主震惊道：“什么？一石米也才一两银子，那可是一百斤呐！你这一筐枇杷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钱？姑娘快些回去讨个说法罢，你是被人给骗啦！”

　　原来上一个小贩见霍眠操着一口官话，又不问价，便猜她必定是个外地人，当他发现霍眠还不会认秤时，就更是将霍眠当成个冤大头，多收了她许多钱。

　　霍眠怎么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骗人的？当下气得要升天，立马折身去找那小贩理论。谁料她到了地方，那小贩早就跑得无影无踪，而她茫茫然回过头时，便见那提醒她的摊主正与旁边看热闹的人大肆谈论着她，说的都是些“现在的小姑娘也太好骗”一类的话，叫霍眠把脸丢了个干净。

　　至于第三件事，那就更离谱了，也是霍眠第三次偷跑下山所发生的。这一回，霍眠既不施舍乞丐，也不买什么吃食，只是寻了个茶肆要了杯茶，优哉游哉地坐在路边晒太阳。她留了心眼，出门时故意没带多少钱，仅带了十来个铜板，想着饿了便可以买两个肉包子吃，就算有人要来骗她，那也没什么可从她身上骗走的。

　　然而太阳还没晒多久，便见一个矮胖身材的圆脸男人朝她走来，有礼道：“这位姑娘，我是东大街水粉铺子的老板，今日新店开张，想请姑娘过去逛逛，不知姑娘平时都用些什么胭脂水粉？”

　　霍眠说：“我什么也不用，我身上没钱。”

　　那老板笑呵呵的，摆手道：“诶，姑娘且听我把话说完，我只是想请姑娘去我们店里试试货而已。你放心，今日开张，一律免费。姑娘若是不信，不妨往那处瞧瞧，你看，好些同你一般大的姑娘都在我们店里逛呢。你若是觉得我家的货好，下回再来买就是了，今次可绝不会收你的钱！”

　　霍眠扭头一看，发觉这老板所言非虚，那铺子张灯结彩，的确是新开的，里头也确实有不少姑娘家在，还有好些店员在替她们妆点。霍眠想着自己左右闲来无事，去逛逛倒也不错，便跟着那老板去了店里，很快便有人来教她上妆，格外热情。

　　那招待她的店员极为能言善道，一边动作娴熟地替霍眠抹了香粉和胭脂，一边举着铜镜道：“哎哟，姑娘本就生得好看，用了我家的货，就更是俏丽多姿了。你看看，这上了妆的左脸，是不是比右脸更白皙清透些？”

　　霍眠对着镜子照了照，甚为满意：“是不错，瞧着气色好多了。”

　　那店员笑道：“这都是姑娘天生丽质，又有我家的胭脂水粉锦上添花。那姑娘，你看这半张脸，可要把妆也给补全了？”

　　霍眠点了点头，心里还挺欢喜，却在此时听那店员说道：“上妆可以，但是姑娘，你这左脸是免费的，右脸可就得花钱了。本店今日开张，便给你打个折扣，只收你一两银子，你看如何？”

　　霍眠一听这话，当时就傻了：“你说什么？”

　　那店员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我说给你打折呐！一两银子也不贵，看姑娘衣着光鲜，这点钱想是不在话下。但你若是不愿花钱，那也是可以的，这右边的脸嘛，我就不给你上妆了。只是这么一来，姑娘就成了个阴阳脸，出去也不好看呐！”

　　霍眠本以为这次下山已经足够谨慎，哪成想这世上骗人的法子千奇百怪，多不胜数，而她偏就这么倒霉，竟然又遇上一桩！可她哪里拿得出一两银子？浑身上下不过几个铜板罢了。

　　接连被人下套，吃了这许多亏，霍眠没忍住勃然大怒，将这店员一通好骂。那老板闻声而来，倒还讥讽起她，说了不少酸言酸语。霍眠便就拔出剑来，吓得那老板赶紧闭嘴，忙将桌上的胭脂水粉都送到她手里，请她勿要动气。

　　霍眠一声冷哼，反手就将那水粉扬了他一脸，随后收剑归鞘，跑去护城河边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怒气腾腾地回了燕子山去。

　　自那以后，霍眠再也没有偷偷下过山，也尤其痛恨谁想方设法地骗她，把她当个傻子一般糊弄。所以连城之前暗中以内力动她的铜板，她才会那样生气，若不是考虑到这人身负重伤，她恨不得当场和她打上一场，务必要让此人知道她的厉害！

　　回想起惨痛往事，霍眠难免心情浮躁，越想越气，彻底没了要帮连城上药的打算。她朝那床帐内狠狠瞪了一眼，然后取过斗篷往脸上一盖，闭目养起了神。

　　到了半夜，霍眠实在困得厉害，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去。等到第二日清晨，她猛然间睁开眼来，屋子里已没有连城的身影，而她旁边的木桌上则留了张字迹工整的纸条，上面写着：大恩铭记于心，他日有缘再见，必当全力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