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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过年 ...

  •   我在元抚的关照下,暂时不用洗衣洗碗了。改为替代倚翠在门口摆摊,好好地养手指的伤。
      秋风开始起了,瑟瑟寒风扫落片片枯黄的叶子。上香的人很少,生意很淡。我靠着墙根眺望蔚蓝天空,微微叹气。
      他回来几日,仍旧在原先的书院帮手,拿点零星银子补贴家养。

      公公待我已经和颜悦色了,倚翠一贯敦厚温柔,木叶更是与我亲近了许多。还有两个未满十岁的妹妹,乖巧听话。只除了婆婆。
      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被屏除在外,有时候看着他们一家人和和乐乐,我在一旁微笑作壁上观,会觉得自己的灵魂游离在外,融不进去。
      终究不是我的亲人。

      远处隐约有锣鼓喧闹声。隔街一家人在摆酒,庆贺儿子中举,听说是二甲第六名。
      流水席摆到了街上,远近的街坊邻居,哪怕是陌生的过路人,都可以进去喝上一杯酒,吃一顿好饭。
      平常要是有摆酒的人家,木叶早就领着弟弟妹妹跑去蹭吃蹭喝了。
      今天家里却没有人出动。
      昨晚吃饭的时候,公公跟我们叨了句:“那个吴子恪,跟元抚是同窗。平日学识文采都不及元抚的,不知怎么就二甲第六名了。元抚……唉,唉。”他连叹几声,很是遗憾。
      大家沉默下来,包括元抚。
      幸好元抚今一大早就去书院了,不然听着别人家的锣鼓喧哗,一定很难过。

      还是没有人来买东西。
      我烦躁地换个姿势,又想,如玉格格不知什么时候还去上香。我得想办法接近她。
      这时,一阵马蹄踢踢踏踏,停在我面前不动了。

      我抬头望去。很华丽的马车,红缨宝顶,金黄流苏。
      一个小丫鬟跳下车。车里有把好听的女声叮嘱,“要快!买两把就回来,别误了吉时。”
      我认出来了。是如玉格格的小丫鬟。
      说曹操曹操到,我惊喜地看去,然而希望破灭了。如玉格格并不下车,马车围得严严实实的,几个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把守四方。

      丫鬟把我摊上的东西翻过一遍,回头焦急地说:“格格,这里并没有我们常用的线香。”
      如玉格格在马车里急得不得了,“笨死了,那就到别家再看看呀。”
      我岂能让机会白白溜走。立即大声道:“总督府何等门第,常用的一定是上等檀木做的香。这里乃乡野,哪家会卖?别家同我家的还不是大同小异。格格将就这一次吧。”

      马车里沉默了一瞬,“云儿,那就要两把最贵的。”
      丫鬟麻利地挑了两把香。
      我接过来,用油纸包好。就在这一点时间内,我打定了主意。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脑子还能转这么快。
      “请贵客稍等,红线用完了。我进屋去取。这供奉的香,是不能用秸秆绑的。”
      丫鬟点点头。

      我冲进屋,强忍着胸腔扑腾急跳的窒息,抓起一支毛笔,焦急地踱了两步,就写下了四句话:“主持善弈各方知,无双国手请入寺。若为师父博一笑,徒弟安能自菩提。”
      然后把这张纸折好,跟线香绑在一起。
      出去的时候,小丫鬟把钱递给我,上车走了。
      马车缓缓开动,我踮脚喊了一句:“香上有我献给格格的一首打油诗,还望能入格格的法眼。”
      匆忙间写的打油诗,平仄不对头,但是意思是露骨的。我暗忖,她能看懂汉字吧?

      不多远,马车里的人叫,“停下!”
      帘子动了动,一张清丽柔美的脸露出来,回头看我。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不是第一次看,但仍然觉得她的美惊为天人。
      她微微笑了,“原来是你。”她还记得我。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谢谢了。”她放下帘子,马车重新向前走。
      我知道,她已经注意到我了。

      进入十一月份,天气越来越冷。这里不比北方,家家有地龙。南方的冬天虽短,但湿冷入骨,所以老年患风湿为多。
      我在阴冷的屋子里简直坐不住,裹得厚厚的,要不停地顿脚呵气。饶是这样,脚底还是冰的。
      我记得嫁妆里有手炉,但不敢拿出来用。因为连公公婆婆屋里都没有炉子,都生扛硬熬着。更何况,炭不便宜。

      在这种情况下,元抚居然能伏案练字,一练就是一个时辰,手不抖,脚不颤,牙齿不打战。我实在佩服得不行。
      我一边磨墨,一边看着他全神贯注的严肃模样。犹豫了好几次,我终于受不了寒冷,还是开口:“二爷,歇一歇吧。好不容易休假,你还这么折腾自己。”
      他直起腰,看着自己的作品,低声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韩愈十八岁便已高中了。我怎能懈怠呢?”

      自从他回来,便一直郁郁不开朗。白天在书院忙碌,回来挑灯夜读到深夜。好不容易有旬假,也不放松。
      我明白他的心。男人都是好胜自强的,被一个不甚出色的同窗超越,辜负了爹娘殷殷期望,更重要的是,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都说十年寒窗,十年寒窗,到底是怎么煎熬过去的啊?
      我只能默默打点他的起居,尽量让他舒服一点了。

      我把他写好的一张帖拿起来,吹了吹,“我记得你之前最喜欢临《淳化阁帖》里的王右军墨宝,怎么这会专练赵孟頫的字帖了?”
      他蘸墨水的手顿了顿,“此次科考失利,夫子与我分析原因。大清立朝以来,康熙爷偏爱董其昌,乾隆爷则好赵孟頫。于是举国上下也盛行精细柔媚之风。我向来自负,学陶潜独爱王羲之风骨。然而胳膊拗不过大腿,我终是不得不改。”他自嘲一笑。
      我听了,说:“难道这科举,不是看人学问高低,竟以字来论人吗?我看你原来的字,颇有王羲之‘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傲骨,不附庸风雅,高人一等。”
      他眼眸亮了亮,握住我的手,“红丫的见解,远胜书院一干书蠹啊。我昨日也是这么跟夫子说的。”

      我一下子笑起来。
      “二爷这是什么话?你也不必争什么胳膊大腿。练好了这赵孟頫,也不忘王羲之,能写两手好字,就是一种本事!关键是你练字,不要抱着功利态度。总会成功的。”
      他微微愣住,尔后抿唇微笑,“果然是清爽人。听君一席话,有茅塞顿开之感。”

      很快就要过年了。
      以前学小学语文,老师教导:“古时候穷人过年,叫做年关。因为到了年底,穷人必须结清欠账,欠债的人过年之难,犹如过关,故称年关。”
      我总算尝到了这个滋味。
      年二十七、八、九那几日,家里连连有债主上门索债。
      我躲在屋里,听着外头那些讨债人喊打喊杀,公公和元抚极力赔笑安抚。真是捏了一把汗。

      之前元抚三个姐姐出嫁,为了置办嫁妆举债,还没还完。又到了他成亲,还有为我驱煞做法事,又是一大笔。
      不久他又上京赶考,也着实花费不少。都是举的外债。
      总之是旧债复旧债,滚得越来越大。
      我好几次想取出自己陪嫁的钱,一次性帮他们还清,免得日常梦多。
      但还是忍了下来。自己的钱,还是留着真正危急的时刻吧。生老病死、饥荒战乱,在清末这个时代,不得不防。

      到了大年三十,林父和元抚领到了书院发的工钱。清了一部分不得不还的旧债,又极力劝走另外的一部分,总算还剩一点钱,居然买了一斤桂花糖回来。
      几个孩子高兴得不得了,满院子嚷嚷。
      我和倚翠两个忙着大扫除,挂灯笼,帖对联,做年夜饭,包第二天要吃的汤圆。
      灯笼上我自己几笔画的奔马;对联是元抚操刀写的,笔意遒劲;年夜饭是典型的南方风味,两罐自酿醪糟,一盆五花肉,几碟荤素结合的菜;汤圆是芝麻花生馅的。

      我看着忙忙碌碌的一家子人,过年的滋味一下子浓重起来,心里几分高兴几分激动。
      正要开吃时,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个老男人,一身寒酸,窘迫地搓手。
      我相当诧异,这大年夜的,家家户户团圆,怎么还有客人?

      公公立即迎了上去,“二哥,你怎么来了?”
      原来是二伯。
      二伯跟我们打过招呼,就拉着公公到一旁低声说话。
      公公听了,一点都没犹豫,过来说:“倚翠,家嫂,把菜都分两份,装好给二伯带回家。”
      元抚也起身,把那斤桂花糖塞进二伯手里,让他带走,完全无视几个孩子撅得高高的嘴。
      二伯千恩万谢回去了。

      婆婆黑着脸:“年年都来!家里统共也就剩五斤大米,给他一拿就是大半。过完年还要交房租,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也不能理解。要说家里富足,帮帮亲戚是理应的。但家里本来就拮据,糖果饼干刚刚够几个孩子分,居然都给了别人。
      而且年夜饭,菜分走了大半,我们也就不够吃了。
      元抚笑着说:“娘,这有什么好气的。”

      我也趁机招呼:“来来来,开年夜饭了!”
      然后把刚才偷抓出来的一把糖果放在桌上。几个孩子眼睛顿时亮了,木叶惊喜地叫:“好嫂子!”
      我一边笑盈盈看着公公婆婆,一边说:“不能抢!吃完饭,大家一起猜谜语,谁猜对了,就得一颗糖果!”
      有了糖果的期盼,一顿饭总算还充满欢声笑语。我看公公神色,并无责怪之意,也就放下了心。

      为了孩子吃饱,我们大人就没敢多吃。
      直到夜深了回房,我一边梳头发,一边抱怨了句:“我这会子就饿了。没吃饱。唉,自家人都不够吃,还分给别人家。老爷怎么想的?”
      除夕竟然半饱半饥地度过,好凄凉啊。
      没想到元抚收起了笑脸,肃然道:“我小时候,爹还曾把所有的米粮都给了二伯,一家人挨饿度年,不曾有半句怨言。乐善好施、慷慨为人,此乃林家品德。刚才的话,你休要再提。”

      你们男人的品德是无限拔高了。只连累女人孩子跟着挨饿罢了。还说别人书蠹呢,自己也照样迂腐。
      我撇撇嘴,没说出来。

      我默默梳头,灯火摇曳生花。
      他走过来,扶住我肩膀,“我语气重了点,你生气了?”
      我摇摇头。古人高尚无私的品德,我当然是佩服的。这一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现代人,确是矮了一大截。

      头上忽然插进来什么。我惊讶地伸手去摸。
      “别动,看看喜欢不?”元抚把镜子拿到我面前。
      一支细细的金钗在我的发髻上,几点流苏摇摇晃晃,精巧雅致。

      我惊喜回头:“元抚?”
      他躲躲闪闪,就不看我的眼睛,“嗯,逛京城的时候买的。一直没机会给你。银镀金的,不值几个钱。”他的耳后根都红了。
      我咬唇笑着,对镜摩挲观看,“好看。我喜欢。”
      “以后有了钱,再给你买纯金的,大的。”

      我白他一眼。不解风情的呆子!女人难道喜欢纯金的大的首饰吗?人家欣喜的是丈夫的心意!
      我挽住他的胳膊,笑眯眯道:“谢谢。”
      他扭头过来,我看见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有我的倒影,嬉皮笑脸的。
      “谢什么。你嫁过来,吃苦了。”
      “元抚……”我高兴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
      窗外爆竹噼噼啪啪,又一春。
      我们默默相拥,度过了第一个年夜。

      初二,是出嫁媳妇回娘家探亲的日子。
      我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郑家搬迁之后,一封信都没捎过,更别说探亲了。
      婆婆倒竟然还有娘家,一大早就开始拾掇,准备赶回去。

      元抚注意到我的不开心,竟拉着我到父母面前:“爹,娘,我带淑卿出去一趟。”
      婆婆瞟我一眼,“哟,你们去哪里?难道你们也要去岳家?”暗含讥讽。
      我低下头。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朗声道:“人生而为人,有天为父,有地为母。我们出去走一遭,观天地风景,也算尽孝心了。”
      婆婆笑起来,犹自弯腰收拾,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要笑不笑地说:“去吧去吧。”

      她不允还好,允许了,倒觉得施舍似的。还笑成那样,真是莫大的讥讽。

      元抚如得大赦。送走父母,我们就出门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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