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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邓廷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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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无处可去。原以为他带我上街逛逛就完了。结果到了外街,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挤在道两旁。锣鼓冲天,载歌载舞,热闹得不得了。
原来是举行迎妈祖的庆典。
浙闽、琉球(即台湾)一带的渔民特别信奉妈祖。他们相信妈祖会保佑出海的人平安归来。康熙皇帝在位时,封妈祖为“天后”,把她从民间信仰提升到国家祭典。妈祖的“海神”地位,越来越牢固了。
我还是第一次亲临这样活色生香的民俗现场,很是兴奋。
元抚带着我,夹在人群中,看花轿抬着妈祖塑像从大街游行而过。那妈祖宝相庄严,凤冠红裙,澄黄披风,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象,稳坐在轿帘内,接受民众百姓的祭拜。
仪仗队跟在后头,一边跳舞,一边漫天撒花生瓜子糖果。
我大叫着,和孩子们一同轰然冲上去,拼命抢那些零食。
元抚见我这样疯,无可奈何。后来他干脆也参加进来。事实证明,男人就是比女人强,我才抢到一小捧花生瓜子,他竟然有满满一兜。
“啊,元抚,你真行!”
“我这是讲究策略!瓜子难捡,我就不管它。只盯着花生和糖果。有了目标,自然比你瞻前顾后的要强。”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噗嗤笑出来。
他瞪我一眼,没好气地用袖子给我擦额头——我们两人都挤出了一身汗。
我恋恋不舍地看看渐渐散去的人群,“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他淡淡道:“中午不回去吃了,两个人没甚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酒楼。”
我惊喜地眨眨眼,“要花钱的。”
他牵起我的手,往前走去,“只要不那么奢侈,我还是请得起的。”
去酒楼的路上,又遇上一处热闹。街角有人打擂台,围观的人群喝彩阵阵,似乎挺精彩的。
我对武术没什么兴趣。反而元抚饶有兴致地挤进去观看。不管书生还是武夫,只要是男人,对身体力量的武力角斗,都有着天生的热衷。
擂台上一个虬须汉光着上身,露出大块盘结胸肌,口咬辫子,拳脚呼呼。
“红丫,快看!”他一眨不眨盯着擂台,“我赌那位壮士一定赢!”
果然不多久,虬须汉毫不留情地把对手踢下了台。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元抚巴掌都要拍烂了,大声说:“好,好!太厉害了!”
就在此时,有人从鼻孔里懒洋洋“哼”一声,“花拳绣腿,也值得如此追捧。”
那人刚好在我旁边。元抚听到了。
我们回头张望。
那一看就知道是个世家子弟。高高瘦瘦的,竟比元抚还要高。手持纸扇,光鲜绸袍,一派玩世不恭的倜傥。
相比之下,我们两个明显就寒酸了。
元抚这刚烈性子,如何会甘休?
果然,我不及劝阻,他已怒目而视:“有本事上台把人打下来!在下面说风凉话,谁不会?”
年青公子立即转过来,一眼扫过我们,左右顾盼而谑笑,“哟,有人不服气。你们说,本大爷是不是该露一手呀?”
他的随从大声轰笑。
“纨绔子弟!”元抚气息粗重起来。他最看不惯就是这种公子哥儿的腔调了。
我一把拉住他,摇摇头。
年青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今儿本大爷兴致还真上来了,就让些不识泰山的狗眼好好见识见识。拿着!”他把纸扇一扬,立即有随从毕恭毕敬地接了过去。
他不一跃上台,而是循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去,还颇有风度地朝各方抱拳:“今日就让我来领教领教这位壮士的功夫!”
虬须汉也朝他抱拳。台下观众纷纷鼓掌欢迎。元抚重重地哼了声。
年青公子行完礼,动手把袖子挽起来,甩甩辫子,一撩袍摆,长身立在台中央。就在这几个简单动作之间,他整个人的气势蓦然大变。
随着沉重的鼓点,慵懒从他的眼眸里褪得一干二净,眼神狠如鹰隼,只是站在那里,但全身的肌肉都收紧了,如一头掠食的豹子蓄势待发。风把他的袍子吹得微微浮动,他的身躯却岿然屹立,似乎连头发丝都凝注了。
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出来:这气势,是个练家子无疑。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咚咚的鼓声如同敲在观众的心头,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虬须汉大吼一声,欺身上前。
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传统武术,拳拳到肉。
劲瘦的年青公子力气竟然丝毫不差。台上两个男人钢铁般的拳头砸到对方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嘭嘭”声,令台下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生怕一眨眼便错过了瞬间。
我死死捂着嘴,肉搏的声音让我害怕他们的骨头会断掉。元抚一直紧握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到他在肃然表情下的紧张和兴奋。
不知过了多久,年青公子暴喝,陡然变招,飞身一脚把虬须汉踢飞倒下。力气之大,令台板发出轰隆巨响,绕耳不绝。虬须汉气喘如牛,再也站不起来。
年青公子脑门也是青筋暴起,亮晶晶的汗珠滚落在眉间。他深吸一口气,收回凶悍面目,强健有力的双手一拱,朗声道:“承让!”
观众们轰动了。喝彩声压倒一大片。有人说:“那不是安国公的三公子吗?果然将门无犬子啊!”
我也震撼得不行。什么是男人?这就是男人!男人大丈夫的铁血风采,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那遇强越勇、凶悍如铁的气势,果然只有经历过沙场的人才有。
年青公子跳下擂台,接过扇子,哈哈大笑着,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而去。
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我知道他此举是故意激怒元抚的。
去酒楼的路上,元抚闷头不语。
一直到了落座,堂倌请点菜,他才出声,温和地问:“你想吃什么?”
我扫了一眼牌子,说:“要份菠菜豆腐汤,还要个竹笋牛肉片,外加米饭一盆。”
“没有了?”
“我就想吃这两样。”
他看我一眼,对堂倌说:“再来份切片猪肚,浇香油的。就这样吧。”
菜端上来,我吃得很香。元抚不断给我夹菜,“除夕你说没吃饱,今天爷请客,你可要使劲吃。”
我边吃边笑着点头,含含糊糊道:“你也快点吃呀。”
“老板,来个雅座!”楼梯一阵踢踏声,几个人涌进楼来。当中一位英姿挺拔,顾盼有神,大冬天拿着把纸扇。不是刚才打擂台的安国公三公子,又是谁?
元抚一看到他,双眼猛地一亮,随即又沉下来,不屑地“哼”了声。
我见他那样孩子气,暗暗偷笑。
三公子也瞧见我们,嘴角一勾,现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不要雅座了,就在大堂。”
他在我们对面的桌子坐下,随从在身后一字排开。要了酒菜,他当先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光,大叹:“大碗喝酒才他妈痛快。吃青菜豆腐,算什么男人!”
元抚的脸当场就绿了。
我赶紧柔声叫唤,“二爷,多吃点,你平时太累了。”然后微笑着给他夹了一块牛肉,同时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
他表情缓和一点,低头吃饭。
三公子一看,动手倒了两碗酒,对着我们这桌说话:“爷现在缺个人拼酒。谁拼赢了本大爷,本大爷就服他!今天包全场,请吃满汉全席!”
简直就是挑衅了。
元抚抿紧了唇,握着的手在绷紧、在微颤。
我暗恼,这三公子真是少年心性,非要掀起风浪。
三公子笑得好不得意,进一步添油加醋,干脆把话挑明了,“那位兄台,做缩头乌龟太难看了。钱是我出,你难道还不敢喝?”
元抚脸暴红,猛地把手抽出来,拍案而起,“喝就喝,谁怕谁!”
“元抚!”我焦急万分。
他充耳不闻,大步走过去,拿起碗酒,咕咚咕咚灌进肚子。我简直惊呆了,元抚他是个滴酒不沾的书生啊!况且,那是白酒!
一碗酒喝个精光,他的脖子都红透了,青筋毕露,“好,真是好酒!回味无穷啊!”
我急得不得了,那么多酒猛灌,除了喉咙热辣辣呛得慌,能品出回味才怪。
可是,我深知我不能出声。身为女子,在外人面前贸然出口相劝,只能逼着男人更逆反更逞能。更何况,古人是不能容忍妻子辩驳面子的。
三公子挑挑眉毛,亲手斟满酒碗:“果然豪爽!兄台 ,我敬你!”他自己一口喝下去,面色不变,还笑嘻嘻地把碗朝下到,以示一滴不剩。
元抚哪里能和他比。他眼睛都红了,拿酒碗的手都不稳,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仰头猛喝。酒水沿着下颌流下,沾湿衣襟。
“咳……”他立即捂嘴巴,胡乱擦了擦,死活不肯咳出来示弱,憋得一如关羽。
熬过最初的难受劲,他睁大一双红眼,豪气万丈地吼:“这点酒算得了什么东西!今日定要看到满汉全席!”
什么!我腾地站起来,但话到嘴边,我硬生生吞回肚子,慢慢坐下。
三公子笑了,示意随从拿酒,一边说:“只要兄台陪我喝完这一坛,满汉全席我一定请!如何?”
“一坛?十坛都没问题!只要你能撑下去!”元抚怒笑着,抢过碗来拼命喝。
“哈哈哈……”三公子大笑,“今日鹿死谁手,还不定呢!”
于是两人你来我往——
“女儿红,醇香无比,天下第一!”
“你我不打不相识,干!”
“干!”
“爽快!我就佩服爽快汉子!”
“我邓廷桢今日陪你到底!”
我本心急如焚,听到“邓廷桢”这三个字,还是呆住了。
邓廷桢,不就是日后处处与林则徐作对,奏请弛禁鸦片,后来又改变立场,鼎力支持虎门销烟的按擦使、布政使、以至后来的两广总督大人吗?
想不到青史上的名臣,今日如此年轻意气。
我再也坐不住,上前朝邓廷桢行了个礼,“还请三公子行行好,放外子与妾身回家吧。”
不等邓廷桢答话,醉眼朦胧的元抚一把拉过我,力气大得差点把我掼到地上,“红丫,你也来喝!畅快……畅快!”
他舌头都打颤了,趴在桌上,还在惯性地往嘴里灌。
“怪不得诗仙有云,举杯……消愁,对,举杯消愁,这酒是个好东西!”他嘟嘟囔囔。
我心疼地扶起他,轻声叫唤:“元抚,别喝了,我们回家。”
邓廷桢一直看着我们,直到这时眼眸闪了闪,才发话道:“雷轩,去把帐结了。兄台那桌的也一起结。”他喝得也不少了,仍然没事人似的,眸光清亮。
我松口气,福了福:“谢公子成全。”
“你这小媳妇还算知理,本大爷又怎能不给面子呢?”邓廷桢摇了摇纸扇,两道英挺眉毛上挑,笑得玩世不恭,“走!”
一群人呼啦啦走了。
我艰难扶起不省人事的元抚,也慢慢走出酒楼。
天色渐渐黑了,我们踉跄走在无人的巷子里,往回赶。
“沤……”元抚扶着墙根,大吐特吐。
我拍着他的背,柔声说:“马上就到家了,再忍忍。”
“我没事!”他说着烂醉的人一贯的说辞,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竟然在微笑,脸红红的。
“我开心,喝点酒怕什么!”他说着,竟然瘫坐在道旁,抬头痴痴望着人家门口,突然举手指着匾额,口齿不清地问:“你知道这,是、是什么地方吗?”
我有些惊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却是很平静的,不像失去理智的疯子。
他不待回答,自顾笑着说:“安国公府,安国公府,哈哈哈……”他的笑竟含着悲凉。
我一看,还真是安国公府,不就是邓廷桢的家么?
我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只好顺着说:“是安国公府。不过,我们该回家了,很晚了。”
“不,你不知道……这原来,是林府,林府啊!”他断断续续地说,“到了祖父那里,家道中落,卖了……小时候爹总说,要我中状元,风风光光把祖宅买回来……”
他忽然掩面哽咽,“我真没用。”
我的心被击中了,忽然有些明白他今日的放纵醉酒。
他大概,隐忍了许久,压抑了许多。
夜幕降临,明明灭灭的星子隐约现在天空,巷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宁谧的环境,使得那低低的抽噎清晰起来,如一只手揪紧人心。
我心疼地拉下他的手,“不,我从没见过有别的男子,像你如此善良,坚强。以后,你会成为一个好官,为民谋利,名垂青史。只是你现在,还未到发迹的时候,相信我。”
他伸手把我紧紧搂住,脸深深埋在发丝间。
不多久,我感到脖子聚集了小水洼。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我摸索他的脊背,默默用温柔安慰着。虽然在大街上,也顾不得了。
回到家,我费尽力气将他弄上床,点亮蜡烛,打了温水,绞好毛巾,正要给他擦洗。
他猛然睁开眼睛,用力一拉,我就倒在了床上。
他滚烫的身体压着我,呼吸粗重,酒气喷人,“红丫,你不嫌弃我穷?”他的表情认真得好像一个孩子,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迫切寻找答案。
我就笑了,温柔地说:“不嫌弃。但是今日,元抚是怎么了?”
他趴下来,吻轻轻落在耳后,脖子,脸颊,“那我们今晚就成亲吧。”他含混地喃喃,酒气混着男人阳刚的气息,笼罩下来。
漆黑冬夜呵气成冰,屋内昏暗豆火忽明忽灭。
醉得厉害的男人,似乎每个毛孔都释放着醇酒的味道,染得我浑身都滚烫起来。我是心甘情愿的,然则混沌中尚存一丝顾虑——酒后行房乃养生大忌。只是一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愉悦,很快让我沉沦,什么都想不起来。衣裳被解开,我羞涩得不行。
我喜欢两个人身体接触的温暖和安全感,这让女人感到强有力的依赖,而不是孤单一人。
那个有纪念意义的刹那,我痛得流出眼泪,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咬下去才发现,男人坚硬刚强的身躯,是水做的女子骨肉无法相比的。元抚喘了喘,把我按倒,密密实实封住彼此的唇。
在那刚硬的臂弯中,我软得无力支撑……
翌日,我看着染血的床单,似喜似悲。他拥着我肩头,轻声说:“收起来吧。”
他在我额头落下一吻。我脸红红地将它叠好,与他一起打开衣柜,放了进去。
窗外寒意渐褪,春寒料峭,树梢竟然有几只小雀啁啾。我望着融融阳光,微微一笑。
以前作为现代女人,总是不明白古时女子珍而重之地收起染血床单的心情。现在的我,却体会到那么一点了。